清扫完偏厅,江弄影回到主殿时,傅沉舟已经坐在书案后批阅奏折了。他似乎完全沉浸其中,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江弄影乐得清静,默默走到角落的矮几旁,开始履行她“侍寝笔墨”的职责——研墨。
殿内只剩下墨条与砚台摩擦的细微声响,以及偶尔书页翻动的声音。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午膳的油腻香气,混合着墨香,形成一种奇特的味道。
江弄影低着头,专注地划着圈,胃部的空虚感一阵阵袭来。她忍不住回想那块被她藏在袖中的锅巴,焦香酥脆的滋味仿佛已经在舌尖蔓延。趁着傅沉舟不注意,她极快地用指尖捏了一小块碎屑,借着低头研墨的动作,迅速送入口中。
咸香,酥脆,带着谷物最原始的焦香。
微不足道的一点,却瞬间安抚了躁动的胃和紧绷的神经。果然,碳水才是打工人最后的慰藉。她满足地眯了眯眼,像只偷到腥的猫,旋即又恢复成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
她自以为做得隐秘,却不知,在她眯眼的那一瞬间,傅沉舟执笔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的目光依旧落在奏折上,眼角的余光却将她那细微的动作和瞬间放松的神情尽收眼底。她在吃什么?从哪里来的?
一股说不清是好奇还是不悦的情绪悄然升起。他放下朱笔,状似随意地揉了揉手腕,目光扫过她:“墨。”
江弄影连忙端起砚台,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放在他手边。因为动作稍急,宽大的袖口微微晃动。
就在她放下砚台,准备退开时,傅沉舟忽然伸出手,不是去拿笔,而是极快地、用指尖在她唇角擦了一下!
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力道。
江弄影浑身一僵,猛地后退半步,惊愕地看着他。
傅沉舟收回手,指尖捻着一粒极其微小的、焦黄色的碎屑。他放在鼻尖轻嗅了一下,是食物烤焦后的香气。他抬眸,看向脸色瞬间煞白的江弄影,眼神幽深,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嘲讽:
“看来,孤这东宫的膳食,还比不上某些……来路不明的残渣败糠?”
江弄影的心脏狂跳起来,袖中的手下意识地握紧了那块剩下的锅巴。她没想到他观察力如此敏锐,更没想到他会做出如此……逾矩的举动。
“奴婢……不知殿下何意。”她强自镇定,垂下眼睫。
“不知?”傅沉舟将那点碎屑弹开,声音不大,却带着迫人的压力,“江弄影,你是不是觉得,孤让你留在身边,你就有了放肆的资本?可以背着孤,行些鬼祟之事?”
他的指控毫无根据,纯粹是借题发挥。但他需要这样一个由头,来打破她那层无懈可击的平静外壳。
江弄影听出了他话里的刻意刁难,一股郁气堵在胸口。她抬起头,迎上他审视的目光,语气带着一丝被逼到墙角的硬气:“殿下明鉴,奴婢不敢。方才只是收拾膳桌时,不慎沾上的些许油污,奴婢这就去擦干净。”她说着,抬手用力擦拭自己的嘴角,仿佛要抹去所有证据。
看着她那带着明显赌气意味的动作,和她因为紧张而微微泛红的耳根,傅沉舟心头那股无名火奇异地消散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的、想要撕破她所有伪装的冲动。
“油污?”他低笑一声,站起身,绕过书案,一步步逼近她,“什么样的油污,是这个味道?”他靠得极近,几乎能感受到她因为紧张而略微急促的呼吸,“还是说,你当孤是傻子?”
他伸手,不是碰触她,而是直接探向她紧握的袖口!
江弄影大惊,下意识地想要躲闪,却被他另一只手牢牢攥住了手腕!他的力道很大,捏得她生疼,根本无法挣脱。
“殿下!您放开!”她又惊又怒,声音带着颤抖。
傅沉舟不理会她的挣扎,手指灵活地探入她的袖袋,轻而易举地摸到了那个用油纸包裹着的小小方块。他将其掏了出来,在指尖把玩着,看着江弄影瞬间变得惨白的脸和眼中那抹屈辱与愤怒。
“这是什么?”他明知故问,语气带着残忍的玩味,“御膳房的珍馐佳肴入不了你的眼,倒是这种灶台边的玩意儿,更合你心意?”他将那块锅巴凑近鼻尖,又嫌弃地拿开,“也是,什么样的身份,配吃什么样的东西。你如今,确实只配得上这个。”
每一个字,都像鞭子一样抽在江弄影的心上。她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眼眶因为极致的屈辱而泛红,却倔强地不让泪水落下。
看着她这副模样,傅沉舟心中那点恶劣的满足感迅速被一种莫名的烦躁取代。他并不想真的把她弄哭,至少……不是以这种方式。
他松开钳制她的手,将那块锅巴随手扔在书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滚出去。”他背过身,声音冷硬,“没有孤的吩咐,不准进来。”
江弄影获得自由,立刻后退数步,手腕上还残留着他用力握过的红痕。她看了一眼被弃如敝履般扔在书案上的锅巴,又看了一眼傅沉舟冷硬的背影,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快步走出了殿门。
在她转身的刹那,一滴温热的液体,终于不受控制地滑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瞬间洇开一小团深色。
傅沉舟听着她仓促离去的脚步声,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书案那块孤零零的锅巴上,又移到地上那点几乎看不见的湿痕上,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
他烦躁地一脚踢翻了旁边的绣墩。
他到底想从她那里得到什么?看她狼狈?看她哭泣?可为什么当她真的流露出脆弱时,他却没有丝毫快意,反而……更加心烦意乱?
那块散发着廉价焦香的锅巴,像是一个无声的嘲讽,嘲笑着他所有的自以为是和那理不清、剪不断的复杂心绪。
* * *
江弄影冲出寝殿,一路跑到后院一处无人的角落,才扶着墙壁,大口地喘息着。眼泪终于决堤而出,不是因为一块锅巴,而是因为那无所不在的折辱和那令人窒息的控制。
她抬手,狠狠擦掉眼泪。
不能哭。江弄影,不能哭。
为了活下去,这点屈辱算什么。
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慢慢平复着呼吸。秋日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洒下来,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
江弄影警惕地回头,却见是沈芷幽身边那个曾经给她送过参汤的小宫女。小宫女手里提着一个食盒,见到她,先是吓了一跳,随即左右看看无人,才快步走过来,将食盒塞到她手里,低声道:
“江……江姐姐,这是我们娘娘让小厨房偷偷做的几样点心,娘娘说……说您午膳时怕是没吃饱,让您……垫垫肚子。”小宫女说完,不等江弄影反应,便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跑开了。
江弄影提着那个尚带余温的食盒,站在原地,愣住了。
沈芷幽?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同情?是愧疚?还是……另一种形式的,示好或试探?
她打开食盒,里面是几样精致小巧的点心,一看就是花了心思的。
看着这些点心,再想想刚才傅沉舟那副将她尊严踩在脚下的模样,江弄影心中五味杂陈。
这东宫,果然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也没有无缘无故的坏。
她合上食盒,没有动里面的点心,只是提着它,慢慢走回了那间虽然华丽却让她倍感压抑的寝殿。
殿内,傅沉舟依旧坐在书案后,那块锅巴还孤零零地躺在那里,无人理会。
江弄影将食盒轻轻放在角落,然后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重新走到矮几旁,拿起墨条,继续她未完成的研墨工作。
姿态恭顺,神情平静。
仿佛刚才那个在角落里无声落泪的人,从未存在过。
傅沉舟抬起眼皮,瞥了一眼那个被放在角落的、明显不属于东宫规制的小巧食盒,又看了看不远处那个垂眸研墨、仿佛一切如常的身影,眸色深沉如夜。
这女人……身上的谜团,似乎越来越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