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的日子,在一种近乎凝滞的压抑中,缓慢流淌。江弄影膝盖的伤在反复的劳作与寒冷中,愈合得极其缓慢,留下了一片难看的青紫色淤痕,和天气变化时隐隐的酸疼。她依旧每日在太子寝殿外做着那些仿佛永远也做不完的琐事,沉默,恭顺,像一颗被嵌入宫墙缝隙的、不起眼的石子。
傅沉舟也依旧维持着他冰冷的漠视。只是,这漠视之下,某些东西正在悄然改变。
他开始注意到一些从前绝不会留意的细节。
比如,他发现她似乎格外畏寒。即便已深秋,天气渐凉,她仍穿着那身单薄的宫女服时,肩膀总会不自觉地微微瑟缩。当她端着水盆或拿着其他重物时,那双曾被碎瓷所伤的手,会因用力而指节泛白,甚至微微颤抖,而她总是迅速将手隐入袖中。
比如,他发现她清扫廊下时,会刻意避开某些区域——那是阳光能照射最久、最温暖的地方。她似乎总把自己藏在阴影里,仿佛阳光于她而言,都成了一种奢侈。
这些细微的发现,像一根根无形的丝线,缠绕在傅沉舟的心头,越收越紧。他告诉自己,这只是因为他需要确保这个“罪奴”不会轻易死掉,以免污了他的东宫。可心底深处,有一个声音在微弱地反驳。
他不再仅仅是在高处或远处“路过”式地瞥她一眼。有时,他会借口查阅廊下某处存放的旧籍,或者挑剔某处打扫得不够洁净,在她工作时,停留在附近。
他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气味,混杂着一丝几不可闻的、属于伤药的清苦。他能看到她低垂的眼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小片阴影,以及她偶尔因膝盖不适而几不可察地变换支撑腿时,那瞬间蹙起的眉尖。
有一次,她正踮着脚,试图擦拭高处窗棂的尘埃。那窗棂对她来说有些高了,她努力伸着手臂,身体绷成一条柔韧而脆弱的弧线。傅沉舟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廊柱旁,几乎能听到她因用力而略微急促的呼吸声。
他的脚步下意识地向前挪动了半分,手臂甚至微微抬起了一个弧度,仿佛随时准备在她失去平衡时……扶住她。
这个念头让他悚然一惊,猛地收住了动作,指尖蜷缩进掌心,用力到骨节发白。
他在做什么?
他阴沉着脸,最终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转身离开了。留下江弄影在他走后,才缓缓松了口气,扶着窗棂,轻轻活动了一下酸麻的手臂和刺痛的膝盖。她似乎……感觉到了身后那道存在感极强的视线,只是不敢回头确认。
———
暗地里的关注,如同暗室里滋生的苔藓,潮湿而隐秘。
傅沉舟发现自己开始无法控制地去想,那碗每日送去的参汤,她到底喝了没有?他派去送汤的内侍回报,每次都见她“恭敬”地接下,但傅沉舟却莫名觉得,她绝不会碰。
这猜测让他心烦意乱。
这日,他处理完政务,已是深夜。鬼使神差地,他没有直接回寝殿,而是绕到了宫女排房附近。
夜色深浓,万籁俱寂。排房的窗户糊着廉价的桑皮纸,透不出什么光亮。他像个幽魂般,悄无声息地站在那扇熟悉的、破旧的窗外。
里面隐约传来压抑的、低低的咳嗽声,还有细微的、仿佛因疼痛而发出的吸气声。
她的伤还没好?还是……感染了风寒?
傅沉舟的心猛地一沉。他几乎可以想象出她蜷缩在冰冷床铺上,捂着嘴压抑咳嗽,生怕惊扰他人的模样。
他站在那里,如同被钉住了一般。寒风吹拂着他的衣袍,他却感觉不到冷,只觉得胸口堵着一团棉絮,闷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想推门进去,想质问她又怎么了,想命令太医立刻过来。
可他的脚像灌了铅,动弹不得。
他以什么身份,什么立场进去?
是他亲手将她贬至此地,是他让她跪在碎瓷上,是他默许甚至主导了这一切的磋磨。
现在又摆出这副关心的姿态,连他自己都觉得虚伪可笑。
排房内的咳嗽声渐渐平息了下去,只剩下细微的、仿佛睡着的呼吸声。
傅沉舟在窗外站了许久,久到露水打湿了他的肩头。最终,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缓缓转身,拖着沉重的步伐,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第二天,负责管理宫女起居的一位老嬷嬷,破天荒地来到了这间低等宫女的排房,手里拿着一包分配下来的、品质稍好一些的炭块和一条略厚实的旧棉被。
“近日倒春寒,宫里体恤,给你们加些炭火和被褥,仔细别着了风寒,耽误了当差。”老嬷嬷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放下东西便走了。
同屋的宫女们惊喜不已,纷纷议论着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只有江弄影,看着那包炭和那条虽然旧却明显厚实许多的棉被,眼神微动,却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将属于自己的那一份,收拢到了床边。
她低下头,指尖拂过那粗糙却带着一丝暖意的棉被面料,眼中情绪复杂难辨。
是巧合吗?
还是……那夜窗外,并非她的错觉?
———
傅沉舟站在书房的窗边,看着外面渐渐沥沥落下的秋雨。内侍刚刚回报,东西已经“按例”分发下去了。
他想象着她或许能因此睡得安稳一些,咳嗽能减轻一些,心头那沉闷的压抑感,似乎才稍稍缓解了半分。
然而,当他午后走出书房,看到江弄影依旧穿着那身单薄的宫女服,在绵绵春雨中,拿着扫帚,默默清扫着湿漉漉的庭院时,那刚刚缓解些许的沉闷,又瞬间化为了更深的烦躁和……无力感。
他给了炭火,给了棉被,可她依旧穿着这不足以御寒的衣物,在雨中劳作!她就非要如此倔强吗?哪怕冻死病死,也不肯向他示弱半分?还是说,她根本不屑于接受他任何形式的……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照拂”?
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肩膀,灰色的布料颜色变得更深,紧紧贴在身上,更显得她身形单薄。她偶尔会抬起手臂,用袖子擦一下脸上的雨水,动作机械而麻木。
傅沉舟死死攥着窗棂,指节泛白。
他想冲出去,把她拽回来,命令她立刻去换一身干爽的衣服。
但他最终,只是猛地转过身,对着空无一人的书房,低吼出声,声音里充满了挫败和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痛苦:
“江弄影……你究竟……要孤拿你怎么办?!”
声音在空荡的书房里回荡,无人应答。
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不绝于耳,如同他们之间这场无声的、冰冷彻骨的僵局,看不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