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扶了扶自己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重新开始审视江澈。
这个角落里的“审判之座”,在综合一处几乎是个公开的秘密。没人愿意坐,但谁也不敢说。被安排到那里的,大多是些不怎么受待见,或者性格孤僻,领导懒得管的老同志。
把这个位置给江澈,王翰其实也存了一份考验的心思。如果江澈安然接受,说明他是个能“熬”的;如果他找借口推脱,说明他是个“滑头”。
可王翰万万没想到,江澈竟然会用这种方式来“拒绝”。
他不是嫌弃这个位置,他是在盛赞之后,主动要求放弃安逸。
他不是为了自己舒服,而是怕自己“拖后腿”,是为了能“更快上手”、“为处里分忧”。
这是什么觉悟?
王翰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前几任坐在这个位置上的身影。一个整天唉声叹气,一个总戴着耳机听音乐,还有一个干脆用一盆半死不活的绿萝挡住自己。
跟眼前这个眼神清澈、态度诚恳的江澈比起来,简直是云泥之别!
“此子……恐怖如斯!”王翰的心里,闪过一句他最近看网络小说学来的时髦话。
他忽然明白了周国华书记为什么会亲自打电话推荐这个人。
这年轻人,身体里燃烧着一团火!一团对工作的、炙热的火!
“你的想法,很好。”王翰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赞许,甚至可以说是欣赏,“我们综合一处,就需要你这样积极主动的年轻同志来注入新的活力。”
他环顾了一下办公室,目光落在一个正戴着耳机,一边听着京剧一边慢悠悠校对稿件的老同志身上。
“老李,你不是一直嫌中间太吵,影响你找错别字吗?”王翰喊了一声。
那位被称为老李的同志摘下耳机,一脸茫然:“啊?王处,您叫我?”
“你跟小江换个位置。”王翰一锤定音,“小江同志想跟大家多学习,你就去那个角落里,清净。”
老李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狂喜之色。那个角落?那个靠窗的、没人打扰的宝座?这等好事终于轮到自己了?
“哎!好嘞!谢谢领导!谢谢小江同志!”老李喜出望外,动作麻利地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生怕王翰反悔。
江澈连忙谦让:“李老师,太麻烦您了,我……”
“不麻烦不麻烦!”老李笑得见牙不见眼,“小同志有上进心是好事!以后有什么不懂的,随时来问我!”
一场座位危机,就以这样一种皆大欢喜的方式,完美化解。
江澈在老李那个位于办公室腹地的位置上坐下,感受着周围噼里啪啦的键盘声,和那不再有如芒在背的监视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赢了。
靠着精湛的演技和对“卷王”心态的精准模仿,他成功规避了上任第一天就掉进天坑的命运。
他甚至因为这次“主动求卷”的行为,给副处长王翰留下了极佳的第一印象。
完美开局。
江澈的心情,瞬间多云转晴。他打开电脑,准备先研究一下处里的共享文件,熟悉一下业务,为自己日后的摸鱼大业,打下坚实的理论基础。
然而,他屁股下的椅子还没坐热,那间他避之唯恐不及的主任办公室的门,悄无声息地开了。
一个身材清瘦、面容严肃,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他手里端着一个保温杯,杯里泡着颜色浓得发黑的苦荞茶。
他一出现,整个办公室的空气仿佛都下降了好几度,键盘声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是主任,陈森林。
江澈立刻低下头,努力把自己缩成一团,心里默念着:“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陈森林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缓缓扫过整个办公室。
他的目光,在那个角落的新主人——正戴着耳机摇头晃脑的老李身上,停留了零点五秒,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然后,他的目光越过人群,精准地、毫无偏差地,落在了刚刚坐下的江澈身上。
江澈感觉自己的头皮,瞬间麻了。
“你,就是江澈?”
陈森林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清瘦,冷静,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江澈心里咯噔一下,只能硬着头皮站起来:“是,主任,我是江澈。”
整个办公室的目光,都聚焦了过来。
“嗯。”陈森林点了点头,他拧开保温杯,喝了一口茶,那姿态,仿佛在进行某种庄重的仪式。
“青阳的周国华同志,昨天给我打了电话。”陈森林缓缓说道,“他把你夸得像一朵花。”
江澈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周书记!您这是爱我还是害我啊!临走还给我上这么大一管眼药!
“他说,你是个有想法,有能力,尤其……是善于刨根问底的年轻人。”
陈森林的嘴角,勾起一抹难以形容的弧度。
“正好,我这里,刚收到一份省信访办转来的加急件。一件搁置了五六年,谁也啃不动的硬骨头。”
他看着江澈,那眼神,像是在打量一件趁手的工具。
“既然你善于刨根问底,那这件事,就交给你去‘问’个清楚吧。”
陈森林说完,转身回了办公室,只留给江澈一个清瘦而决绝的背影,和满办公室意味深长的目光。
江澈僵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鼠标。
他感觉自己刚刚躲过了一个火坑,转头就掉进了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口。
他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周书记,我谢谢你全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