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把手转动的声音,轻微得如同猫的脚步,但在江澈极度紧绷的神经下,却被放大了无数倍,变成了一声刺耳的“咔哒”。
书记要出来!
他看见了什么?他看见我从暗格里拿东西了吗?
一瞬间,江澈的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身体的反应却比大脑更快。他没有丝毫犹豫,以一种与他平日慵懒气质截然相反的敏捷,闪电般地将手中那份牛皮纸档案袋塞进了旁边一摞准备归类的旧报纸中间。动作一气呵成,快得几乎没有带起一丝风。
做完这一切,他才直起身子,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他强迫自己转过身,脸上挤出一个平静甚至略带茫然的表情,看向那扇缓缓打开的门。
周国华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空了的茶杯。他看了江澈一眼,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半秒,又扫过那面被整理了一半的书柜。
“整理得怎么样了?”周国华的语气很随意,像是随口一问。
江澈的心跳慢慢平复下来,他指了指已经分门别类放好的几堆文件:“刚开始,东西有点多,也比较杂。我打算先全部清出来,再按年份和类别重新归档。”
“不着急,慢慢来。”周国华走到饮水机前,接了半杯热水,又兑了些凉的,试了试水温,才喝了一口。
整个过程,他的动作不疾不徐,仿佛刚才那个转动的门把手,只是江澈自己吓自己的幻觉。
可江澈知道,不是。
周国华这种级别的人物,每一个看似随意的动作背后,都可能有其深意。他刚才出来,或许真的只是为了接杯水,但也很可能,是听到了外面长时间的安静,出来看一眼。
这个位置,果然不是人待的。连整理个书柜,都像是在走钢丝。
“书记,我刚才在最下面发现一些没有标签的旧档案,时间看起来很长了,您看怎么处理?”江澈决定主动出击,与其被动地等着对方发问,不如自己把话题引开。
周国华端着水杯,走到书柜前,顺着江澈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那个空了的暗格,眼神没有任何变化。
“哦,那些啊,都是些陈年旧账了,没什么价值。你看着整理吧,该销毁的就登记一下,统一送到机要室处理。”
说完,他便转身回了办公室,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江澈站在原地,后背已经渗出了一层薄汗。
刚才周国华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那个暗格,但江澈敢肯定,他看见了。他知道自己动了里面的东西。但他什么都没问,只是轻描淡写地让江澈“看着处理”。
这是一种默许,也是一种考验。
考验他会不会有多余的好奇心,考验他能不能管住自己的手和嘴。
江澈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感觉自己像是刚跑完一场马拉松。他走到那堆旧报纸前,犹豫了片刻,还是将那份档案袋抽了出来。
扔掉它。
这是最理智,也是最符合他“躺平”原则的选择。只要把它丢进待销毁的箱子,登记造册,送走,这件事就和他再无半点关系。他可以继续整理书柜,混过今天,然后明天,后天……
可是,脑海里那尖锐的系统警报声,虽然已经停止,却留下了清晰的回响。
【此行为将严重违背‘躺平道心’……亲手制造不平事,天理不容摸鱼人!】
【系统任务:为林国栋翻案,否则你将心境蒙尘,摸鱼不香!】
摸鱼不香!
这四个字,对江澈而言,是比“天打雷劈”还要恶毒的诅咒。他重生回来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能心安理得、毫无负担地摸鱼吗?如果连摸鱼都失去了乐趣,那他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江澈捏着档案袋,感觉自己像是被架在火上烤。一边是万劫不复的麻烦深渊,另一边是可能会失去“灵魂”的躺平事业。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最终还是认命般地坐回椅子上,将档案袋放在了桌上。
罢了,就看一眼。只看一眼。看完就扔掉,系统总不能因为我看了一眼就判定我任务失败吧?
他这样安慰着自己,小心翼翼地解开档案袋上缠绕的棉线,将里面那叠已经泛黄发脆的纸张抽了出来。
第一页,是一份盖着二十年前青龙镇派出所红色印章的立案决定书。
案由写得很清楚:青龙镇人民政府经联社原社长林国栋,涉嫌贪污、挪用98年特大洪水救灾专项资金。
江澈的瞳孔微微一缩。
98年洪水,他有印象。那是席卷全国的一场天灾,青龙镇作为下游乡镇,也受灾严重。救灾款,那是老百姓的救命钱。贪污这笔钱,在任何年代,都是足以激起民愤、罪无可恕的大罪。
他继续往下翻。
卷宗整理得并不算规范,甚至有些潦草。里面的内容,无非是几份关键证人的证词,一本被圈画得乱七八糟的账本复印件,以及林国栋本人那份写满了“我不认罪”的讯问笔录。
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一个事实:林国栋利用职务之便,通过虚开白条、伪造领款单的方式,将一笔三万元的救灾款套取出来,用于个人挥霍。
三万块。在二十年前,对于一个乡镇而言,这绝对是一笔巨款。
卷宗的最后,附着一张县人民法院的刑事判决书。上面的铅字已经有些模糊,但那几个关键的字眼,依旧清晰刺目。
“被告人林国栋,犯贪污罪,判处有期徒刑十年,剥夺政治权利三年。”
“……开除公职,开除党籍。”
十年。
对于一个三十出头的乡镇干部来说,这无疑是毁掉一生的判决。
江澈靠在椅背上,沉默地看着这份档案。以上一世在省厅核心处室处理各种案件的经验来看,这份卷宗里的“证据链”,其实漏洞百出。
那几个证人的证词,口径统一得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连用的形容词都高度一致。而那本作为核心物证的账本,上面修改的痕迹太过明显,好几处关键数字,甚至能看出涂改液下的原始笔迹。
这种水平的卷宗,在上一世的江澈看来,连实习生那一关都过不了,根本不可能走到审判环节。
可它偏偏就判了。
而且是重判。
档案的最后,还夹着几张薄薄的附页,是后续的一些情况说明。
一张是林国栋妻子的离婚申请书复印件,日期就在判决生效后的第二个月。理由是“感情破裂”,背后真正的理由,不言而喻。
还有一张是林国栋单位出具的情况说明,上面提到,林国栋入狱后,他年仅六岁的女儿被送回了乡下奶奶家,由老人抚养。
最后一页,是一份打印的内部通报,时间是去年。通报内容很简单:林国栋刑满释放,按规定,由户籍所在地民政部门负责接收,纳入社会帮扶体系。
一个曾经前途光明的乡镇干部,一个完整的家庭,就这样被彻底碾碎。
妻离子散,身败名裂。
江澈合上档案,手指无意识地在牛皮纸的封面上轻轻敲击。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压抑。他不想管闲事,可当一份沉甸甸的、被毁掉的人生就摆在他面前时,他发现自己很难做到心如止水。
他见过的腌臢事太多了,深知水面下的冰山有多么庞大和坚硬。要去撼动它,无异于螳臂当车。
还是扔了吧。
他再次拿起档案,准备将它送进“待处理”的箱子。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了档案袋封面上那行用毛笔写的模糊字迹。
“关于林国栋同志……”
他的手指,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在“林国栋”三个字的后面,还有一个几乎被墨迹晕染掉的字,隐约可以辨认出,是一个“案”字。
可就在这个“案”字的下方,似乎还有更淡的笔迹。
江澈将档案袋拿到窗边,借着透进来的光线,眯起眼睛仔细分辨。
【过目不忘】的能力在这一刻被动触发,他大脑的图像处理能力瞬间被拉满,那些模糊的、交叠的笔迹,在他眼中被自动分离、重组、锐化。
他看清了。
在那个硕大的“案”字下面,用更小的字体,写着两个几乎已经看不见的字。
——“存疑”。
是谁,在二十年前,写下了这两个字?又为什么要用一个更大的“案”字将它覆盖掉?
这个发现,像一根细小的针,扎进了江澈心里。
他重新打开档案,这一次,他看得更加仔细,连标点符号都不放过。当他翻到那份关键的、由一位退休老会计提供的证人证词时,他的目光停在了落款的日期上。
一九九八年,十月二十七日。
这个日期,很普通。
但江澈的眉头,却猛地皱了起来。
他有一种强烈的、说不出的熟悉感。他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日期。
他闭上眼睛,大脑如同超级计算机一般,开始飞速检索过去几个月经手过的所有文件、资料、报纸……
突然,一个画面在他脑海中定格。
那是他刚到县委办时,为了尽快熟悉情况,翻阅过的一大堆《安平县志》和地方旧报纸。其中,有一份九八年的《安平日报》,上面刊登了一则很小的表彰通报。
通报的内容是,县财政局的一位老会计,因为常年坚持无偿献血,在十月二十六日,被市里评为“年度精神文明先进个人”,并于二十七日当天,前往市里参加表彰大会。
那篇报道,江澈当时只是一扫而过,但凭借【过目不忘】的记忆力,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刻印在他的脑海里。
那个老会计的名字,也叫……张文清。
江澈猛地翻回到证词的那一页,签名栏上,龙飞凤舞的三个字,赫然也是——张文清!
一个在十月二十七日当天,正在市里参加表彰大会的人,是如何在同一天,出现在青龙镇派出所,签下这份关键证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