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海市电视台晚间新闻的片尾曲，如同为李泰康奏响的哀乐。
他瘫在东林区区委书记那张略显陈旧的办公椅上，浑身冰冷，大脑一片空白。电视屏幕上，市委书记周怀安严肃的面孔和会议室里压抑的氛围，像一柄重锤，将他最后的侥幸砸得粉碎。
中Y环保督察组。
这六个字，在官场中，不亚于古代的“钦差驾到”。他们带着尚方宝剑，所到之处，人仰马翻。
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偏偏是陆远去金海区的时候？
巧合？
李泰康不是傻子。官场里，任何看似偶然的巧合，背后都有一根看不见的线在牵引。他猛地打了个寒颤，陆远那张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的脸，和他说的每一句话，此刻都在脑海里回响。
“脓包，捂着只会越烂越大，总有破的一天。”
“该承担责任的，另有其人。”
原来，他从一开始，就不是要和自己打擂台。他是在挖坟，挖一个足以埋葬自己，埋葬整个金海区“数据神话”的巨大坟墓。而自己，还傻乎乎地以为是在看猴戏，甚至亲手把铁锹递到了他的手上。
“叮铃铃——”
桌上的私人手机疯狂地响了起来，是环保局长王建国的号码。
李泰康像被电击了一样，一把抓起手机，声音嘶哑地咆哮：“说！”
“书记！督察组来了！中Y督察组来了啊！我们怎么办？蓝天化工那份数据……怎么办啊书记！”王建国的声音里充满了末日来临的恐惧，几乎是在哀嚎。
“慌什么！”李泰康低吼，可他自己的声音也在发抖，“把所有材料封存！服务器物理断电！就说遭到了雷击，正在抢修！所有知情的人，全部给我闭嘴！谁敢乱说一个字，我让他全家都不得安生！”
挂了电话，他立刻又拨通了另一个号码，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市环保局副局长。
电话响了很久，就在李泰康以为对方不会接的时候，终于通了。
“喂，老张……”
“哦，是泰康书记啊，”对方的声音客气而疏远，“不好意思啊，我正在市委开会，周书记亲自主持的，关于迎接督察组的工作部署会议，实在不方便说话。您有什么事，等我开完会再说吧。就这样，先挂了。”
“嘟……嘟……嘟……”
听着电话里的忙音，李泰康的手无力地垂下，手机滑落在地毯上。
他知道，完了。
树倒了，猢狲们跑得比谁都快。昨天还称兄道弟的“盟友”，今天就已经开始划清界限。
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甚至还没看清对手是怎么出的牌。
……
第二天上午，市委大礼堂。
全市迎接中Y环保督察组工作动员部署大会，气氛肃杀。
市委书记周怀安坐在主席台中Y，脸色凝重。他的讲话不长，但字字千钧，核心意思只有一个：谁在环保问题上出纰漏，谁就自己准备好乌纱帽。这是一场政治大考，谁也别想蒙混过关。
陆远坐在台下区县一把手的区域里，位置并不起眼。他全程低头，认真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仿佛是一个最普通、最听话的与会干部。他的眼皮都没抬一下，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坐在前排的李泰康，后背的白衬衫已经汗湿了一大片，紧紧地贴在身上，勾勒出肥胖而狼狈的轮廓。
会议结束，干部们鱼贯而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小声议论着，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凝重。
“老李，你们金海区这次可是重灾区啊，要挺住啊。”
“是啊，蓝天化工那可是挂了号的，督察组肯定第一个就去你们那儿。”
李泰康勉强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应付着周围或真心或假意的“关心”，只觉得每道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自己身上。
他看到陆远正一个人往外走，背影挺拔，步履从容。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和怨毒涌上心头，他快走几步，拦在了陆远面前。
“陆书记，好手段。”李泰康压低声音，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眼神阴鸷得能滴出水来。
陆远像是才看到他，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随即切换成一副关切的表情。
【角色卡激活：忧心忡忡的环保卫士】
“李书记，您这是说的哪里话？”陆远皱起眉头，语气里充满了真诚的担忧，“我正想找您呢。督察组这次下来，来势汹汹，金海区是咱们市的经济龙头，也是工业重镇，肯定是焦点中的焦点。您肩上的压力，可比我们这些小家小户的区，要大太多了。”
他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仿佛真的是在为李泰康的处境而焦虑。
李泰康被他这副“影帝”级的表演噎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他见过无耻的，没见过这么无耻的！明明是你挖的坑，现在还跑来假惺惺地嘘寒问暖？
“你……”他气得浑身发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因为他没有任何证据。
就在这时，市委秘书长陈良从后面走了过来，拍了拍陆远的肩膀：“小陆，周书记让你和李书记去他小会议室一趟。”
李泰康心里咯噔一下，知道最终的审判时刻，可能要提前到来了。
市委书记的小会议室里，只有周怀安和秘书长陈良。
周怀安示意两人坐下，没有客套，开门见山：“督察组明天就要进驻，今天下午，他们要听取一个前期汇报。金海区是重点，泰康同志，你准备一下，下午你主讲。”
李泰康的脸色瞬间煞白。让他主讲？讲什么？讲那些被“技术处理”过的漂亮数据，还是讲蓝天化工那随时可能爆炸的火药桶？这根本就是把他架在火上烤。
“书记，我……”
周怀安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目光转向陆远，语气缓和了许多：“小陆，你在金海区挂职也快一周了，有什么看法，也说说吧。”
来了。
陆远站起身，没有看李泰康，而是对着周怀安，露出一副欲言又止、充满挣扎的表情。他先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书记，这几天在金海区，我感触很深。”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沉重，“我看到了金海速度，看到了泰康书记和金海区干部群众为了发展经济，付出的巨大努力，这一点，我非常敬佩。”
他先是猛夸了一通，把李泰康捧得高高的。李泰康听得心惊肉跳，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是，”陆远话锋一转，眉头紧锁，“我也看到了一些……隐忧。”
他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了一份装订整齐的报告，双手递给周怀安。
“书记，这是我来金海区之前，在我们东林区做的一份小课题，关于如何在老城改造和新区发展中，引入‘绿色Gdp’和‘生态补偿’机制的初步构想。本来是内部探讨的材料，非常不成熟，让您见笑了。”
他自始至终，没有提一个字的金海区，更没有提蓝天化工。
周怀安接过报告，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他翻开报告，秘书长陈良也凑过来看。
报告不厚，但内容却让他们心头一震。
里面没有华丽的辞藻，全是详实的数据模型、清晰的逻辑推演和具体的政策建议。从产业准入的环保门槛，到排污权交易的市场化运作；从对绿色企业的税收减免，到对污染企业的惩罚性电价；从建立生态修复基金，到将环保指标纳入干部考核的权重……
一套完整、系统、可操作的“绿色发展”路线图，跃然纸上。
这份报告，就像一面清澈无比的镜子，将金海区那套靠着牺牲环境换取Gdp的“带血”发展模式，照得丑陋不堪，无所遁形。
周怀安看得非常仔细，越看，脸色越凝重。他没有评价报告本身，而是抬起头，看着陆远：“小陆，你觉得，金海区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什么？”
陆远沉吟片刻，字斟句酌地说道：“书记，我觉得不是泰康书记的能力问题，也不是金海区干部不作为。而是……发展惯性。”
“发展惯性？”
“是的。就像一辆高速行驶的列车，想让它马上转弯，太难了，甚至有翻车的危险。”陆远一脸“推心置腹”地分析道，“金海区的经济体量太大了，传统的高耗能产业占比太高，牵一发而动全身。泰康书记为了保住经济增长的势头，保住几十万人的饭碗，肯定有很多的无奈和苦衷。我们不能站着说话不腰疼，要求他立刻像我们东林区这样船小好掉头的区一样，来个急转弯。这不现实，也不公平。”
这番话，听起来句句都是在为李泰康开脱，是在替他解释，体谅他的“难处”。
可听在周怀安和陈良的耳朵里，却变成了最致命的指控。每一句“体谅”，都像一把刀子，精准地扎在金海区模式的要害上。
李泰康坐在那里，如坐针毡，冷汗已经浸透了衬衫。他想反驳，却发现陆远根本没有攻击他，他说的每一句都是“好话”，让他无从辩驳。这种感觉，比指着鼻子骂他还要难受一万倍。他就像一个被扒光了衣服的人，而陆远还在旁边不停地夸他“身材真好”。
周怀安合上报告，沉默了良久。
他看着面如死灰的李泰康，又看了看一脸“忧心忡忡”的陆远，心里已经有了决断。
“这份报告，写得很好，很及时。”周怀安将报告递给秘书长陈良，“复印几份，下午的汇报会，发给督察组的同志们，作为我们市里探索绿色发展新路径的参考材料。”
他又看向陆远：“小陆，下午的汇报会，你也参加。到时候，督察组的领导有什么问题，你把你这个‘绿色Gdp’的构想，好好介绍一下。”
最后，他的目光才落回李泰康身上，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泰康同志，下午的汇报，你就不用主讲了。实事求是，有什么问题，就说什么问题。不要有任何侥uff0c不要有任何隐瞒。中Y督察组面前，耍小聪明，就是最大的愚蠢。”
李泰康的身体晃了一下，他知道，自己已经被彻底放弃了。
从会议室出来，李泰康的脚步虚浮，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
陆远走在他身边，轻声说了一句：“李书记，保重。”
李泰康猛地转过头，死死地盯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怨毒、不甘，还有一丝……恐惧。
他终于明白，自己和这个年轻人的差距在哪里。自己还在第一层，想着怎么打倒对手；而他，已经站在了第五层，考虑的是如何借用大势，将对手连同他背后的整个旧模式，一起清扫进历史的垃圾堆。
他不是在跟自己斗，他是在跟一个时代的发展逻辑斗。
而自己，不幸地成为了那个被淘汰的旧逻辑的殉葬品。
……
下午三点，市委一号会议室。
中Y环保督察组副组长，一位头发花白、神情严肃的部委领导，正听着星海市的汇报。
会议桌上，除了官方的汇报材料，还多了一份装订简单的“参考材料”——《关于在城市发展中引入“绿色Gdp”考核体系的探索与思考》。
副组长拿起这份报告，只是随意翻了翻，眼神就亮了。他打断了正在念稿子的市环保局长的汇报，指着报告问道：“这个报告，是谁写的？很有想法嘛。”
市委书记周怀安微微一笑，目光转向了坐在后排的陆远。
“报告副组长，这是我们金海区的挂职区委书记，东林区区委书记陆远同志，和他的团队做的一个课题研究。”
全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了那个年轻的身影上。
副组长扶了扶眼镜，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哦？小伙子，你过来，给我们大家，好好讲讲你这个‘绿色Gdp’，到底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