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利店门口,昏黄的灯光将陆远的影子拉得细长。手机屏幕的冷光映在他脸上,那行简短的文字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缓缓地缠上了他的心脏。
“茶,好喝吗?”
没有署名,没有称谓,只有一个问句。但这问句背后的分量,足以压垮一个人的神经。
陆远扮演的“阿远”,此刻脸上露出了一丝被冒犯的不耐烦。他对着那个陌生号码,用粗壮的拇指飞快地敲击着屏幕,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混不吝的痞气。
“茶不错,就是有点凉了。下次记得给老子换壶热的。”
发送。
他将手机随意地塞回裤兜,仿佛那只是一条无聊的垃圾短信。然后,他叼着烟,双手插袋,迈开步子,朝着不远处那栋霓虹闪烁的“人间天堂”走去。
他的步伐依旧嚣张,姿态依旧狂妄。但在那副亡命徒的皮囊之下,属于区长陆远的思维,正在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
那条短信,是谁发的?
赵天龙?有可能。那个老狐狸生性多疑,用这种方式来敲打和试探新收的心腹,完全符合他的行事风格。
但陆远的心里,却有另一个更让他不寒而栗的猜测。
孙德海。
这个念头像一颗冰锥,猛地刺入他的脑海。
一个区委书记,怎么会知道他刚才在赵天龙的茶室里喝茶?他怎么会有这个“阿远”的电话号码?
除非……
除非赵天龙的一举一动,包括他见了谁,收了谁,全都在孙德海的掌控之中。那个茶室里的针孔摄像头,它的信号接收端,或许就放在区委书记的办公室里。
陆远脚下的步子没有丝毫停顿,但他感觉自己正走在一根悬于万丈深渊的钢丝上。
他开始重新梳理整条线索。
从他来到东林区开始,孙德海就表现出了一个典型的“地头蛇”书记的姿态——笑里藏刀,排挤外人,把最难啃的骨头扔给他。
拆迁项目。
现在回想起来,孙德海的目的绝不仅仅是“借刀杀人”,砍掉自己那个贪得无厌的小舅子。那更像是一场面试,一场资格审查。
孙德海在审查他这把“刀”,够不够快,够不够狠,够不够聪明。
他成功地处理了“钉子王”,展现了自己的能力。于是,第二场“面试”接踵而至。
赵天龙的出现,不是偶然。
那是在他向市委书记递交了拆迁总结报告,狠狠地将了孙德海一军之后。孙德海非但没有报复他,反而对他更加“和颜悦色”,整个东林区官场也对他这个代区长变得异常“友好”。
现在想来,那不是孙德海的妥协,而是他的“认可”。
他认可了陆远这把刀的价值。所以,他决定让陆远见识一下,东林区真正的“水”,到底有多深。
于是,赵天龙这个东林区地下世界的帝王,便顺理成章地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
通过一封看似偶然的求助信,将他的注意力引向西寨。再通过一场赌场里的豪赌和一场街头械斗,让他顺理成章地成为赵天龙的“白纸扇”。
这一切,都像一个被精心编写好的剧本。
而剧本的导演,有两个。一个在明,是赵天龙。一个在暗,是孙德海。
陆远脑海中,再次浮现出账本上那个刺眼的词——“投名状”。
一个区委书记,为什么需要向一个黑帮头子递“投名状”?
答案只有一个。
他们不是上级与下属,不是官员与商人,更不是简单的保护伞与被保护者的关系。他们是平等的、深度捆绑的“合伙人”。
孙德海,不是西寨的保护伞。
他就是西寨最大的主人!
这个结论,让陆远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赵天龙,只是孙德海放在台前的“白手套”,一个替他处理所有脏活、管理地下秩序、攫取黑色财富的代理人。
赵天龙负责“地下”,用暴力和金钱,摆平所有上不了台面的麻烦,控制着整个东林区的地下经济命脉。
孙德海则负责“地上”,用权力和手腕,摆平所有来自官方的障碍,为赵天龙的地下王国提供最坚实的政治庇护。
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一个掌权,一个掌钱。
他们共同构建了一个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独立王国。在这个王国里,孙德海就是说一不二的皇帝。
怪不得,东林区官场死气沉沉,前几任区长都铩羽而归。因为任何试图改变现状的人,都等于是在挑战孙德海的绝对统治。
而他,陆远,一个新来的代区长,一把锋利的外来刀,在孙德海眼中,是一个完美的工具。
孙德海想“用”他,但不是用他来反腐,不是用他来改革。
孙德海是想“驯化”他,把他变成自己体系中的一环。一个能替他处理更棘手问题,一个能被他牢牢控制的,更高级的“工具人”。
如果他今天在茶室里,看到那份名单后表现出任何一丝的惊慌、恐惧或者不该有的正义感,那么等待他的,可能就是从这个世界上悄无声息的消失。
但他演得很好。
他演出了一个亡命之徒该有的贪婪和野心。
所以,孙德海(或者赵天龙)发来了那条短信。
那是一句问候,也是一句警告。
一句“茶,好喝吗?”潜台词是:“你已经进了我的局,看到了我的底牌,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人了。好好干,有你的好处。但如果敢有二心,你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陆远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肺部传来一阵刺痛。
他终于明白,自己面对的,根本不是一个盘踞在城中村的黑恶势力团伙。
他面对的,是一个以区委书记为核心,以整个区级权力机构为骨架,以黑恶势力为爪牙的,庞大而精密的犯罪集团。
这张网,比他想象中要大得多,也要恐怖得多。
而那本秘密账本,那个他以为的“王牌”,此刻在他手中,更像是一块滚烫的烙铁。
它能烫死孙德海,也能瞬间将他自己化为灰烬。
思绪间,他已经走到了“人间天堂”的门口。
这栋六层高的建筑,在西寨这片低矮破败的城中村里,显得鹤立鸡群。巨大的霓虹招牌闪烁着粉红色的暧昧光芒,门口站着一排穿着暴露的迎宾小姐,和几个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的保安。
门口的保安,正是刚才跟着炮子去打架的马仔。他们看到陆远,立刻挺直了腰板,脸上露出了混杂着敬畏和讨好的笑容。
“远哥!”
“远哥来了!”
他们齐刷刷地鞠躬,声音洪亮,态度恭敬得像是在迎接自己的亲爹。
陆远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从鼻子里“嗯”了一声,便径直走了进去。
大厅里金碧辉煌,装修得俗气又奢华,空气中弥漫着廉价香水和金钱的味道。几个脑满肠肥的男人,正搂着年轻的女孩上下其手,发出肆无忌惮的笑声。
这里,就是赵天龙商业版图中最重要的一块,也是整个西寨罪恶的销金窟。
一个穿着西装,看起来像是大堂经理的中年男人,一看到陆远,立刻小跑着迎了上来,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
“您就是远哥吧?龙哥已经交代过了,我是这里的总经理,我叫阿彪。以后您有什么吩咐,随时叫我!”
陆远瞥了他一眼,没说话,径直走向电梯。
阿彪愣了一下,连忙跟上,点头哈腰地按下了电梯的按钮。
“远哥,您的办公室在顶楼,六楼,是整个西寨风景最好的地方。龙哥特意为您准备的。”
电梯门打开,陆远走了进去。阿彪想跟进去,却被陆远一个冰冷的眼神制止了。
“我上去,需要人陪?”
“不……不需要!远哥您慢走!”阿彪吓得一哆嗦,连忙退了出去,恭敬地按下了六楼的按钮。
电梯缓缓上升。
狭小的空间里,只有陆远一个人。电梯轿厢光亮的镜面上,映照出他那张冷峻的脸。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那个穿着印有金色骷髅头t恤,眼神狠戾,气质桀骜的“阿远”。
可他知道,镜子里的,只是一个演员。
而真正的他,东林区代区长陆远,此刻正被困在这副躯壳里,被困在这个巨大的、名为“东林区”的囚笼里。
孙德海,就是那个手握钥匙的典狱长。
叮。
电梯到达六楼。
门一打开,一股奢华的气息扑面而来。整个六楼,都被打通成了一个巨大的套房。铺着厚厚波斯地毯的走廊,巨大的落地窗,真皮沙发,还有一个摆满了各种名贵洋酒的吧台。
这里,哪里是办公室,分明就是一个帝王的行宫。
陆远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
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西寨,甚至能看到远处东林区政府大楼的点点灯火。
一边,是肮脏、混乱、充满罪恶的地下世界。
另一边,是庄严、肃穆、代表着权力的官方机构。
而现在,陆远终于看清了。这两者之间,并没有明确的界限。它们早已通过孙德海这根看不见的线,被紧紧地缝合在了一起,形成了一个畸形而恐怖的共生体。
他将那台黑色的笔记本电脑,轻轻地放在吧台上。
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孙德海和赵天龙,将他推上了这个“白纸扇”的位置,给了他钥匙和密码,就是让他看到这一切,让他明白这个世界的“规则”。
他们自信,在这样的利益和权力诱惑下,在这样的死亡威胁下,没有人能拒绝成为他们的一份子。
他们自信,这把刀,已经被他们握在了手里。
陆远拿起吧台上的一瓶皇家礼炮,没有用杯子,直接对着瓶口,狠狠地灌了一大口。
辛辣的酒液,像一团火,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他被困住了。
身处风暴的中心,这张弥天大网已经将他牢牢罩住。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孙德海的注视之下。
如何才能在不惊动这头沉睡雄狮的前提下,将这份足以掀翻整个东林区的证据,安全地送出去?
送给谁?
怎么送?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道催命符。
走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