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远的手握住门把手,轻轻一拧,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声,像是一道分界线,将办公室里浑浊的空气与他隔绝开来。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目光呆滞地望着那扇紧闭的门。
足足过了半分钟,李建国才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猛地喘了一口气。他扭头看向王字典,眼神里全是惊疑不定:“老王,他……他这是要干嘛去?”
王字典缓缓放下放大镜,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他扶了扶老花镜,眯着眼,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干涩:“看他那架势,不像是去厕所。”
“不是去厕所,那是去哪?”李建国一拍大腿,压低了声音,语气却激动得发颤,“他不会真以为自己写了什么惊天动地的文章,要直接捅到市委书记那里去吧?他疯了?这是政研室!讲规矩的地方!”
旁边一个年轻的科员小声嘀咕:“我刚才好像看到他按了电梯的下行键……”
“下行?”李建国愣住了,随即脸上露出恍然大悟又带着鄙夷的神情,“我就说嘛!雷声大雨点小,肯定是觉得写不出来,找个地方躲清静去了。说不定是去楼下花园抽烟,琢磨着怎么跟钱主任交代呢。”
王字典重新拿起放大镜,对准了报纸,嘴里幽幽飘出一句:“年轻人,脸皮薄,下不来台,可以理解。”
办公室里的气氛瞬间松弛下来,那股幸灾乐祸的味道又重新变得浓郁。在他们看来,陆远刚才那番故作高深的样子,不过是一个无法完成任务的年轻人,为了掩饰尴尬而上演的一出蹩脚的独角戏。
然而,他们都猜错了。
陆远确实按了下行键,但他并没有去一楼的花园。
他在钱卫国主任所在的楼层停了下来。
主任办公室的门是虚掩着的。陆远在门口站定,整理了一下自己有些凌乱的衣领,然后抬起手,有节奏地敲了三下门。
“请进。”
一个沉稳而略带疲惫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陆远推门而入。
钱卫国主任正站在窗边,手里拿着一个小喷壶,细心地给一盆君子兰喷水。他年近五十,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白衬衫的领口和袖口都干干净净,整个人透着一种老派干部的严谨和刻板。
听到脚步声,他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问道:“小陆啊,调研进行得怎么样了?工业园那边情况复杂,不要急于求成,多听多看,先把基本情况摸熟了再说。”
他的语气不咸不淡,既是关心,也是一种敲打。言下之意,你一个年轻人,别想着一来就搞个大新闻。
陆…远将那份厚厚的报告,双手捧着,轻轻放在了钱卫国那张一尘不染的红木办公桌上。
“钱主任,报告我已经写好了,请您审阅。”
钱卫国浇水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他转过身,看到桌上那厚厚一沓A4纸时,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皱。
太快了。在他看来,快,往往意味着粗糙和浮躁。
他放下喷壶,用毛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这才走到办公桌后坐下,端起那杯泡着枸杞和红枣的保温杯,喝了一口,才伸手拿起了那份报告。
当他的目光落在封面上那行标题时,他刚喝进嘴里的一口热茶,差点喷出来。
《关于南山工业园区“器官衰竭式”死亡的病理学分析,暨“休克疗法”可行性报告》
钱卫国感觉自己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了两下。
这是什么?这是调研报告的标题?这是医院的死亡通知单!还“器官衰竭”?还“休克疗法”?哗众取宠!不知所云!
他强压着心头的不快,翻开了第一页。
只看了不到五分钟,他的脸色就开始变了。那份报告里,将园区管委会那份光鲜的《白皮书》批驳得体无完肤,什么“对汉语的亵渎,对民生的践踏”,什么“财务魔术”,什么“冷血高度”,每一个词都像一根钢针,扎得他眼皮直跳。
这哪里是在分析问题,这分明是在向市统计局、安监局等好几个兄弟单位直接宣战!
钱卫国握着报告的手,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继续往下翻,当他看到第二部分,【历史的病灶:一次被错过的自救与二十年一贯的“花盆理论”】时,他的呼吸陡然一滞。
“克劳斯合作案”、“时任园区某位主管领导”、“思想僵化,没有大局观”……这些字眼组合在一起,像一道黑色的闪电,瞬间劈开了他尘封的记忆。
别人或许不知道,但他这个在市里机关工作了快三十年的“老政研”,怎么会不清楚?二十年前,南山工业园的那位“主管领导”,不就是如今分管工业的吴建国副市长吗!
钱卫国的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
他感觉自己手里拿的不是一叠纸,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花盆理论”……“巨大而华丽的……墓地”……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他仿佛能看到吴副市长在读到这些文字时,那张会变得铁青的脸。
完了。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了他的脑子。
他猛地将报告翻到最后一页,当他看到“成立由市委主要领导挂帅的领导小组”、“绕开现有园区管委会”、“强制破产清算”这些建议时,他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啪!”
一声巨响。
钱卫国狠狠地将那份报告摔在桌子上,厚厚的一叠纸散落开来,像一群受惊的白色蝴蝶。
他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猛,椅子腿和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叫。他指着陆远,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你……你这是要捅破天!”
终于,他从喉咙里挤出了这句话,声音嘶哑,带着压抑不住的震惊与恐惧。
“钱主任,我只是把看到和听到的事实,写了出来。”陆远站在那里,神色平静,仿佛眼前这位暴怒的主任,只是舞台剧里的一个角色。
“事实?!”钱卫国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高了八度,“什么是事实?事实就是这份东西一旦交上去,我们政研室就成了全市的公敌!你把统计局、安监局、国资委……你把所有人都得罪光了!你知不知道那个‘主管领导’是谁?啊?那是吴副市长!你这是在指着市领导的鼻子骂!”
他绕过办公桌,走到陆远面前,因为激动,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你太年轻了!太幼稚了!你以为写几句惊世骇俗的话,就能解决问题?我告诉你,你这是在自杀!也是在拉着整个政研室给你陪葬!”
钱卫国指着散落在地上的报告,痛心疾首:“这是报告吗?这不是报告!这是催命符!是我钱卫国的催命符,也是你陆远的催命符!”
他喘着粗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办公室里那盆君子兰的叶子,似乎都在随着他的怒火而微微颤抖。
陆远没有说话,只是弯下腰,将散落一地的报告,一张一张,仔细地捡了起来,重新整理好,仿佛那不是一份文件,而是一件珍贵的艺术品。
他的这个举动,让钱卫国的怒火烧得更旺了。
“你还捡它干什么?!”钱卫国一把夺过陆远刚整理好的报告,狠狠地拍在桌上,“这份东西,一个字都不能流出去!一个字都不能!”
他死死地盯着陆远,眼神里满是警告和不容置疑的威严。
“拿回去!重写!”
“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形容词,什么‘器官衰竭’、‘墓地’,全都给我删了!把那些指名道姓的东西,全都给我抹了!关于吴副市长的那段,更是连标点符号都不能留!”
“就按照常规的写法,分析一下问题,提几条不痛不痒的建议!什么加强管理,转变观念,争取政策……就这么写!写一份能交的、安全的、不出事的报告!听明白没有?!”
钱卫国几乎是在咆哮。
办公室里,空气仿佛凝固了。
钱卫国剧烈地喘息着,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下达了这个他认为唯一正确的命令。他相信,任何一个脑子正常的下属,在听到这番话后,都会立刻点头哈腰地认错,然后回去加班加点地炮制出一份“安全”的报告。
然而,陆远没有。
他没有点头,没有认错,甚至连一丝一毫的畏惧和动摇都没有。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钱卫国,那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不起半点波澜。
他的沉默,比任何反驳都更有力量。
钱卫国看着他那双眼睛,心底里那股子老干部的威严,竟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瞬间被反弹了回来。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他的脊椎,悄然爬了上来。
这个年轻人,他……他想干什么?
办公室里,只剩下钱卫国沉重的喘息声,和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
每一声,都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风暴,进行着最后的倒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