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远没有在园区门口那群打牌的工人身上浪费时间。那些人眼中的麻木,是长年累月被生活抽干了精气神后留下的沉渣,从他们嘴里问不出有价值的东西。
他的目光,投向了园区深处。在一众死气沉沉的厂房中,有一家的大门前还算有点活气。几辆破旧的二八大杠自行车靠在墙边,大门旁的传达室里,有个老大爷正靠在椅子上打盹。大门上方的铁锈招牌,依稀能辨认出几个字——“红星机械厂”。
就是这里了。
陆远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蓝色工装,深吸一口气,然后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
【叮!角色卡已激活:【谦逊好学的实习生】。】
【人设:南江职业技术学院机械系学生,暑期社会实践,对工厂充满好奇,略带一丝不谙世事的单纯。】
【核心台词逻辑:多用“师傅”、“请问”、“我能学学吗?”,姿态放低,眼神清澈。】
“大爷,您好,打扰一下。”陆远走到传达室窗口,声音不大,带着年轻学生特有的清朗和一点点紧张。
打盹的老大爷眼皮动了动,不耐烦地睁开一条缝,瞥了他一眼:“干啥的?”
“大爷,我是市里职业技术学院的学生,学校安排我们来实习,可我把带队老师的电话弄丢了,就自己找过来了。”陆远挠了挠头,脸上露出一个腼腆又有些无措的笑容,恰到好处地展现了一个冒失学生的窘迫。
老大爷把眼睛全睁开了,坐直了身子,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陆远,那眼神像是在看什么稀有动物。“实习生?我们这厂子都快黄了,还来实习生?小伙子,你找错地方了吧。”
“没错没错,就是红星厂。”陆远急忙从帆布包里掏出一包还没开封的“中华”烟,抽出两根,恭敬地递进窗口,“大爷,您抽烟。我们老师就说,红星厂技术底子厚,老师傅多,让我们来好好学本事。”
这番话半真半假,既拍了马屁,又显得合情合理。老大爷看着那两根黄澄澄的烟卷,脸上的表情松动了些。他没接,只是用下巴指了指陆远崭新的工装和那双几乎没沾过土的解放鞋:“你这身行头,可不像来学本事的,倒像是来拍电影的。”
“嘿嘿,新发的,新发的。”陆远把烟直接放在窗台上,笑容愈发憨厚,“大爷,您就让我进去找找吧,万一我们老师在里面呢。要不,您告诉我生产车间在哪,我自己去问问,绝不给您添麻烦。”
老大爷沉默了片刻,拿起一根烟在鼻子下闻了闻,又看了看陆远那张写满“真诚”的脸,终于摆了摆手:“进去吧,往里走,最大的那个厂房就是。去找王大锤,王工长。他要是肯收你,算你运气好。他要是不搭理你,赶紧滚蛋,别在这儿碍眼。”
“谢谢大爷!太谢谢您了!”陆远如蒙大赦,连连鞠躬,转身快步走进了厂区。
身后,老大爷拿起那根烟,在窗沿上磕了磕,点着火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里,含混不清地咕哝了一句:“又一个不怕死的……”
一踏入车间,一股巨大的声浪混合着灼人的热气扑面而来。
“哐当!——嗤——嗡——”
老旧车床吃力转动的轰鸣声,金属切割时刺耳的尖叫声,气泵不断加压的嘶吼声,交织成一首狂躁而衰败的交响曲。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机油、铁锈和切削液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呛得人喉咙发紧。
光线昏暗的厂房里,几十台绿漆斑驳的机床一字排开,像一排排沉默的钢铁巨兽。工人们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表情麻木地守在各自的机器旁,重复着上料、开机、下料的动作,仿佛他们自己也成了机器的一部分。
这里没有一句多余的交谈,没有一丝笑容,只有金属与金属的撞击声,和每个人脸上如出一辙的疲惫。
这就是“稳中有进”的红星机械厂。陆远心中冷笑,文件上的每一个字,在这里都显得那么苍白和讽刺。
他小心地避开地上的油污和铁屑,朝着车间深处走去。他的出现,像一滴清水落进了油锅里。几乎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这个“不速之客”。
一个正在操作钻床的年轻工人,看到陆远干净的脸和簇新的工装,吹了声口哨,对旁边的同伴挤眉弄眼:“嘿,看,来了个大学生,细皮嫩肉的。”
“怕不是哪个领导家的公子,下来体验生活来了吧?”另一个工人接话道,语气里满是嘲弄。
陆远假装没听见,脸上依旧挂着谦逊的笑容,走到一个看起来年纪稍长的老师傅面前,微微弯腰:“师傅,您好,请问王大锤王工长在哪?”
那老师傅停下手里的活,用一块油腻的破布擦了擦手,指了指车间最里面,那台最大、也最破旧的龙门刨床:“喏,那个黑脸的,就是。”
陆远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五十多岁、身材敦实、皮肤黝黑的男人,正拿着一把大扳手,狠狠地敲击着机床的某个部件,嘴里还在骂骂咧咧:“妈的,又卡住了!一帮废物,就知道吃干饭!”
陆远定了定神,走了过去。
“王工长,您好。”
王大锤转过身,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像刀子一样上下扫视着陆远,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你谁啊?”
“工长,我是市职校的学生,来实习的。传达室大爷让我来找您。”陆远把之前那套说辞又重复了一遍,态度更加恭敬。
“实习生?”王大锤冷笑一声,声音像砂纸一样粗粝,“学校没人了?把你们派到这垃圾堆里来?我们这儿可没闲钱养大学生。哪来的回哪去。”
周围的工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抱着胳膊,一副看好戏的神情。这是王大锤的风格,不管是谁,先给个下马威。
陆远没有退缩,反而上前一步:“工长,我不要工资,管口饭就行。我就是想学点真本事,什么脏活累活我都能干!”
王大锤的目光落在了陆远那双干净的手上,眼神里的鄙夷更浓了:“就你这手?怕是连扳手都没摸过吧?行啊,想留下来是吧?”
他用下巴指了指旁边一台闲置的机床,机床下方是一个巨大的、积满了黑色油泥和金属碎屑的集油槽,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酸臭味。
“看到那玩意儿没?那槽子估计有两年没清过了。你去,把它给老子弄干净了。什么时候弄干净,什么时候再来跟我说话。”
这已经不是刁难了,这是赤裸裸的羞辱。那油槽里的东西,又脏又臭,黏糊糊的,寻常人看一眼都想吐,更别说下手去掏了。
“好嘞!”
出乎所有人意料,陆远连一丝犹豫都没有,应得干脆利落。他走到墙角,找来一把铁铲和一个破铁桶,二话不说,就蹲在了那台机床前。
他脱下崭新的工装外套,只穿着里面的短袖,然后卷起袖子,拿起铁铲,就往那黑色的油泥里挖去。
“噗嗤……”
黏稠的油泥被铲起,发出的声音让人头皮发麻。一股更浓烈的恶臭瞬间弥漫开来,周围看热闹的工人都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捂住了鼻子。
陆远却像是闻不到一样,面不改色,一铲,一铲,再一铲。动作不快,但很有力,很稳。黑色的油污溅到他的脸上、胳膊上,他毫不在意,只是专注地重复着手里的动作。
整个车间,除了机器的轰鸣,一时间竟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那个角落里。幸灾乐祸的眼神,渐渐变成了惊讶,又从惊讶,变成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这小子,是真傻,还是个狠人?
王大锤也愣住了,他本以为这一下就能把陆远吓跑,没想到对方竟然真的干上了。他盯着陆远那张沾满油污却依旧平静的脸,眉头皱得更深了。
一个小时后,陆远终于直起了腰,那个巨大的油槽,已经被他清理得露出了金属的底色。他自己,则像刚从油田里捞出来一样,从头到脚都裹着一层黑亮的油污,只有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明亮。
他提着满满一桶散发着恶臭的油泥,走到王大锤面前,声音因为劳累有些沙哑,但依旧平稳:“工长,弄干净了。”
王大锤看着他,又看了看那个干净得反光的油槽,沉默了足足半分钟。周围的工人们,也都不再作声,气氛有些微妙。
终于,王大锤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同样油腻的破布,扔到陆远脚下。
“擦擦吧。德性。”他的语气依旧生硬,但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似乎消融了一点。
“明天早上八点,准时到。跟着我,上3号车床。”
说完,他转过身,准备离开。走了两步,他又停下,没有回头,声音压得极低,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刻意说给陆远听。
“小子,我不管你是谁派来的。最好老实点,别像前几个记者一样,到处乱打听不该问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