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峪,死寂。
只有山风穿过林梢的低啸,偶尔几声孤鸟的啼叫,更添幽谷深邃。
李晨伏在峪道北侧山坡一处视野绝佳的巨岩之后,目光如鹰隼,死死锁定下方蜿蜒官道上,那逐渐填满谷道的黑色洪流。
三万黑鹞军,宇文卓压箱底的精锐,果然来了。
盔甲是特制的哑光黑色,即使在白日也吸光晦暗,行进时除却整齐沉闷的脚步声与甲叶轻微摩擦声,几乎不闻人语马嘶。
队列严整,刀枪如林,一股百战悍卒特有的肃杀之气弥漫开来,连峪道两侧的风似乎都凝滞了。
李晨心中既冷且静。猎物入彀,一切皆按郭孝与自己的推演进行。
蜀兵两万三千,加之一千晋州轻骑,以有心算无心,以逸待劳,占据地利,此战当如瓮中捉鳖。
右手缓缓抬起,五指并拢如刀。
身后数步,数名手持不同颜色令旗的传令兵屏住呼吸,身体紧绷如弓弦,只等那只手挥落,便将点燃这片寂静山林的冲天烽火!
峪道中,黑鹞军前锋已快穿过最狭窄的中段,中军大部正缓缓涌入。
统领宇文枭骑马行在中军靠前位置,心中那缕不安非但没有消散,反而随着山谷的深入愈发浓重。
太静了!静得连野兽虫豸都似乎绝迹!
“传令,再快些!后队跟上!”宇文枭忍不住低声催促。
就在这时——
“宇文将军!宇文枭将军!停下!快停下——!!”
一声凄厉到变调、近乎破音的嘶吼,如同裂帛,猛地从大军后方、峪口方向传来!
那声音充满了极致的惊恐与急迫,穿透了沉闷的行军声,刺入每一个黑鹞军士卒的耳中!
宇文枭霍然勒马转头!
只见峪口方向,两匹口吐白沫、几乎跑瘫的驿马驮着两名风尘仆仆、铠甲歪斜的信使,正不管不顾地向着中军方向冲来!
当先一名信使手中高举着一面代表着摄政王最高紧急指令的赤金令牌,脸上混杂着尘土、汗水与无边的恐惧,一边冲一边还在嘶吼:“王爷严令!前有埋伏!速速撤退!全军撤回——!!”
“什么?!”宇文枭瞳孔骤缩,心脏几乎停跳!埋伏?王爷严令?撤退?!
几乎在信使嘶吼声传来的同一刹那,峪道两侧的山林,仿佛被这声嘶吼惊醒了!
北侧山坡,巨岩后的李晨脸色猛地一沉,眼中寒光爆射!
千算万算,没算到宇文卓的命令竟能在这最后关头送到!不能再等了!
“放!”李晨口中迸出一个冰冷的字眼,高举的右手狠狠挥落!
“咻——嘭!”
一支代表总攻的赤红色烟花尖啸着蹿上谷地上空,轰然炸开!
“轰隆隆——!!!”
预先堆放在两侧悬崖边缘的无数滚木礌石,被守候的士兵猛地推下!
粗大的原木、沉重的石块,挟着雷霆万钧之势,翻滚着、跳跃着,向着下方狭窄的峪道狠狠砸落!
与此同时,峪道最狭窄处的上方,数十个浸满火油的草球被点燃,如同燃烧的流星,被强力抛射而下!
“敌袭!有埋伏!!”黑鹞军中惊呼炸响。
训练有素的精锐终究不同凡响,最初的慌乱后,各级军官的怒吼迅速响起:“举盾!结阵!不要乱!”
然而,猝不及防的打击已经降临。
滚木礌石砸入密集的队形中,骨断筋折的惨叫声、战马惊嘶声、盾牌破碎声瞬间响成一片。
燃烧的草球引燃了干燥的草木和部分辎重,黑烟与火光升腾。
“弓箭手!放!”李晨的第二道命令通过旗语迅速传达。
峪道两侧林木间、岩石后,早已张弓搭箭的数千弓弩手露出身形,箭矢如暴雨般倾泻而下!
其中还夹杂着不少特制的火箭,拖着黑烟,专门射向人马和辎重。
黑鹞军瞬间陷入巨大混乱与伤亡。
但宇文枭不愧是宇文卓选中的心腹大将,惊怒交加之下,反而爆发出凶悍的决断力。
“不要慌!后队变前队!撤!往峪口撤!亲卫营,随本将军断后!”
宇文枭声嘶力竭地吼着,拔刀劈飞一支射向自己的箭矢,勒马转向,亲自带着最精锐的亲卫营,试图稳住阵脚,掩护大军后撤。
“杀——!!”震天的喊杀声从两侧山林中爆发!
东川王部、山蛮兵、南平王部、晋州轻骑,如同猛虎出柙,顺着山坡冲杀而下!
尤其是山蛮兵,在山林间腾挪跳跃如履平地,手中弯刀闪烁寒光,专挑混乱中的黑鹞军士卒下手。
战斗瞬间白热化。
峪道狭窄,兵力无法完全展开,更利于伏击一方。
黑鹞军虽然精锐,但被截成数段,首尾不能相顾,又遭迎头痛击,士气大挫。
宇文枭双目赤红,挥舞长刀,带着亲卫营死死顶住一波冲击,声嘶力竭地指挥部下向峪口方向且战且退。
此刻,那两名送信的使者已被救到宇文枭马前。
“将军!王爷严令!潜龙有备,速撤!保存实力为上!”信使举着令牌,语无伦次地喊着。
宇文枭看了一眼令牌,又看了一眼混乱的战场和从两侧山林源源不断冲出的伏兵,心中最后一丝侥幸彻底熄灭。
完了,果然中计了!
“撤!全力突围!退出山谷!”宇文枭疯狂下令。
什么偷袭潜龙城,什么建功立业,此刻保命保实力才是第一要务!
黑鹞军毕竟训练有素,在宇文枭和各级军官的拼死指挥下,后队和中军未深入的部分,开始拼命向峪口方向挤压、突围。
而已经深入峪道中段、陷入重围的前锋和部分中军,则成了被牺牲的弃子,陷入四面围攻,败亡只是时间问题。
李晨站在高处,看着下方混乱的战局,眉头紧锁。
战果比预想的要小!宇文枭反应太快,撤得太果断!
大部分黑鹞军正在拼死向外冲,峪口方向的压力巨大。
“传令,扼守峪口两侧制高点的雷虎营,用火器封锁!务必多留下些!”李晨咬牙下令。
然而,峪口虽然狭窄,但毕竟比峪中宽阔。
黑鹞军为了逃命,爆发出了惊人的战斗力,用人命硬生生向外堆。
雷虎营的火铳和震天雷虽然造成了不小杀伤,但想要完全封死出口,却也困难。
激战持续了约一个时辰。
当最后一股成建制的黑鹞军在丢下无数尸体和伤员后,狼狈不堪地冲出黑风峪,头也不回地向南逃窜时,峪道内的喊杀声渐渐平息。
夕阳西下,将黑风峪染成一片凄艳的血红色。
谷道中,尸横遍野,伤者的呻吟此起彼伏。
丢弃的旗帜、破损的兵器、倒毙的战马随处可见,燃烧的余烬冒着青烟,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与焦糊味。
李晨走下高地,巡视战场。
东川王将领张、山蛮头领岩虎等人纷纷聚拢过来,脸上虽有胜后的兴奋,但更多是遗憾。
“布政使,歼敌约四千,俘获伤兵近千。缴获完好战马八百余匹,兵甲辎重无算。”张将军汇报战果,语气却带着不甘,“可惜,让那宇文枭带着近两万五千主力跑了!”
岩虎狠狠吐了口带血的唾沫:“他娘的,跑得比山兔子还快!老子还没杀过瘾!”
柳如烟也带着亲卫走来,看到李晨无恙,松了口气,但看到夫君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郁色,心中明了。
李晨望着峪口方向,那里是黑鹞军溃逃的烟尘。
精心谋划,耐心等待,调动两万多人马,布下天罗地网,最终却只留下敌人不到三成的兵力……这结果,实在难以让人满意。
“那传令兵……来得太是时候了。”李晨缓缓道,声音低沉,“就差那么一点……宇文卓身边,确有能人。”
是赵乾吗?
还是其他什么人?
能在最后关头看破布局,不惜代价传令,硬生生从虎口里夺回大半猎物。
这份机敏与果断,不容小觑。
“夫君,此战虽未尽全功,但也重创了黑鹞军,使其失去偷袭能力。我军伤亡不大,缴获颇丰。至少,潜龙城之危已解。”柳如烟轻声安慰。
李晨点点头,压下心中的窝火。
确实,战略目的达到了。
潜龙城安全了,宇文卓最锋利的一把暗箭被折断了大半锋芒。
只是……这种功败垂成的感觉,着实憋闷。
“打扫战场,救治伤员,清点缴获。阵亡将士……厚葬抚恤。”
“经此一败,宇文卓短期内应无力再图潜龙。我们……也该去办另一件要紧事了。”
金城前线,宇文卓中军大帐。
当宇文枭狼狈退回、禀报黑风峪遇伏、损兵近五千的消息时,宇文卓先是暴怒,将手边能砸的东西全砸了。
但很快,暴怒被一种劫后余生的后怕与庆幸取代。
“五千……只损失了五千?”宇文卓喘着粗气,盯着跪地请罪的宇文枭,“两万五千主力带回来了?”
“是……末将无能,中了埋伏,折损弟兄,请王爷治罪!但……但主力大部,确实带回来了。”宇文枭以头抢地。
宇文卓闭上眼睛,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五千人,虽然心疼,但比起三万精锐全军覆没,这结果……简直好得不能再好!
“起来吧。”宇文卓的声音带着疲惫,“非你之过。是郭孝……太狡诈。你能临机决断,带出大部兵马,已属不易。”
宇文卓看向一旁同样脸色苍白、但眼中隐隐有一丝如释重负的赵乾,语气复杂:“赵先生,此次……多亏你洞悉先机,及时传令。否则,三万黑鹞军,恐无一人能回。此功,本王记下了。”
赵乾连忙躬身:“此乃乾分内之事,不敢居功。只是……经此一事,潜龙防备已严,再想奇袭,难矣。如今金城未下,粮草不济,江淮僵持,中原糜烂……王爷,大势……恐愈加艰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