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龙城,北大学堂附近新落成的“文华阁”。
此处并非官署,倒像是一处清雅的会客茶室,专供苏文、郭孝等核心幕僚议事休憩之用,环境幽静,陈设简朴而不失格调。
阁内暖意融融,窗外细雪无声。
郭孝与苏文相对而坐,中间红泥小炉上温着一壶酒,酒香醇厚凛冽,正是潜龙特产、名头越来越响的“潜龙醉”。桌上几碟精致小菜,多是孙采薇指点厨娘腌制的爽口酱菜。
苏文亲手为郭孝斟满一杯,笑道:“奉孝此番京城之行,虽未亲临战阵,却于无声处搅动风云,令宇文卓焦头烂额,功莫大焉。当浮一大白!”
郭孝举杯与苏文轻轻一碰,摇头道:“子瞻兄过誉。些许小计,拖延阻滞而已,难伤宇文卓筋骨。真正的功劳,在主公蜀地大捷,在墨问归、老钱督造之路,在你子瞻兄稳守后方,调度粮秣民夫,支撑大局。孝,不过敲敲边鼓。”
两人相视一笑,一饮而尽。
潜龙醉入喉如火线,暖意直达四肢百骸。
“蜀地路修得如何了?主公可有信来?”郭孝问道。
“进展颇速。”
“北段有墨问归亲自主持,水泥与钢筋并用,遇山开山,遇水架桥,尤其是那座横跨天险的‘通蜀桥’,主体已近完工,堪称奇迹。南段东川部分,俘虏与流民并用,王坚老将军与石鹰配合得当,路基已成大半。南平王那边虽有些抱怨,但也按约定开工了。照此速度,来年春末夏初,主干道或可初步贯通。主公在阆中,一边督工,一边……嗯,照料两位有孕的王妃,忙得不亦乐乎。”
说到最后,苏文语气略带调侃。
郭孝也笑了:“主公家事国事,两不耽误,甚好。”
笑容中却有一丝思索。明月明珠有孕,东川的纽带算是初步加固了。
柳轻颜那边……柳承宗的嘱托,还需寻机向主公提一提。
正闲聊间,阁外传来轻轻叩门声。
苏文的一名亲随躬身入内,将一封火漆密封、看起来风尘仆仆的信函,恭敬地呈给郭孝。
“先生,西凉金城,加急密信。”
郭孝神色微动,接过信函。
火漆完整,印鉴却有两枚,一枚是潜龙情报系统的暗记,另一枚……郭孝指尖拂过,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挥退亲随,郭孝拆开信。
信纸有两份。
一份字迹略显潦草却力透纸背,是楚怀城亲笔,以“妹夫李晨亲启”的口吻,先是问候李晨及妹妹楚玉(大玉儿)安好,絮叨了些家常,随后笔锋一转,提到西凉如今困境,三王子董璋有心振作却内外交困,言辞恳切,隐晦地表达了希望潜龙这位“盟友”能给予更多实质性支持,共度时艰,并提及有一位“隐世高人”为西凉谋划,或有奇策可解僵局云云。
这是打感情牌,也是投石问路。
另一份,则只有薄薄一页纸,字迹清瘦飘逸,寥寥数行,没有任何署名,但郭孝一眼便认出,这正是白狐晏殊的手笔!
纸上并无寒暄客套,直截了当地提出了一个惊人的战略构想:西凉愿以未来协助潜龙完整取得“河套三郡”为条件,换取潜龙对三王子董璋统一西凉事业的默认与支持,并暗示可共同应对燕王慕容垂。
饶是郭孝心志坚毅,谋略深远,看到“河套三郡”四个字时,瞳孔也不由微微一缩。
他快速将信递给苏文。
苏文接过细看,眉头先是紧锁,随即渐渐舒展,眼中露出震惊与思索交织的光芒。
待看完,苏文抬头看向郭孝,声音压低:“奉孝,这……白狐此计,可谓石破天惊!河套三郡若真能全数归于我潜龙……”
郭孝已恢复平静,手指轻轻敲击桌面,缓声道:“河套之地,水草丰美,宜牧宜农,更关键的是,若得全境,北连红河谷,西倚阴山,则可形成一片纵横数百里的广阔牧场与战略缓冲。阎媚在红河谷经营马场,终究受限于草原部落与气候。若得河套,良马育养之地可扩大数倍,且更易控制。此乃未来组建大规模铁骑、征伐天下的根基之地!”
苏文吸了口冷气:“如此说来,这河套三郡,对我潜龙而言,其价值确实难以估量,远胜一个分裂弱小的西凉。只是……”
苏文眉头再次蹙起,“白狐晏殊,何等人物?岂会如此好心,送我潜龙如此一份大礼?此计背后,怕是没有按什么好心吧?会不会是驱虎吞狼,或暗藏祸心?”
郭孝端起酒杯,慢慢啜饮一口,眼中闪烁着智者的光芒:“子瞻兄所虑甚是。白狐此计,乃是阳谋。他将河套这块我潜龙必争之地的巨大利益,赤裸裸地摆在我们面前。我们心动吗?自然会心动。他算准了我们会心动。这便是阳谋的厉害之处,明知可能有诈,却难以拒绝那巨大的诱惑。”
“那……我们该如何应对?”苏文问道。
郭孝放下酒杯,手指蘸了杯中残酒,在桌面上虚画:“白狐之谋,无论几路来,我潜龙只需一路去——那便是‘壮大自己’。河套我们要不要?自然想要。但绝不可将希望完全寄托于西凉的‘协助’之上。我们支持董璋统一西凉,可以,但必须是在我们掌控之下的支持,必须有助于我潜龙自身实力的增长,而非养虎为患。”
“具体而言?”苏文追问。
“第一,与董璋秘密谈判,可以默认甚至有限支持其统一,但需换取实实在在的好处。比如,开放部分边市,优先供应我潜龙急需的矿产(西凉有铜铁矿),允许我潜龙商行在其境内更大范围活动,甚至……在关键军务上,接受我方顾问的‘建议’。”
“第二,河套之事,不能全赖西凉。我军在晋州北境、红河谷的部队,需加强战备,对河套地区保持持续压力与情报收集。待时机成熟,或可与西凉‘协同行动’,但主导权必须在我。”
“第三,”郭孝眼中寒光一闪,“对那位二王子董琥及其背后的宇文卓,不妨让董璋去碰一碰。我们可提供一些‘非关键性’的援助,让西凉内斗更激烈些,消耗双方力量。一个经过血火淬炼、更需要依赖我潜龙、且实力被适度削弱的统一西凉,才是最符合我们利益的西凉。”
苏文听得连连点头,抚掌道:“奉孝思虑周详!如此,则主动权在我,白狐纵有千般算计,也难逃我掌心。只是这白狐……”
郭孝笑了笑,重新为自己和苏文斟满酒:“至于晏殊这位老朋友……他既然送了这么一份‘大礼’来,我也该回个礼才是。”
郭孝起身,走到一旁的书案前,铺开信纸,略一沉吟,提笔蘸墨。
笔下并非长篇大论,亦非机要密谋,只是寥寥数语,仿佛老友间的寻常问候与馈赠。
写罢,郭孝将信纸交给苏文:“子瞻兄,烦请让人将我库中那几坛最好的‘杏花翠’,连同此信,一并设法送到西凉金城,交给那位‘晏明’先生。就说……故人遥赠,以酬雅意。”
苏文接过信纸一看,只见上面写着:“雪川一别,倏忽经年。闻君西行,觅骨而栖。潜龙醉烈,恐不合君此时心境。特赠杏花翠数坛,此酒性温,味甘,宜独酌,宜赏春。望能如君所愿,‘不负昭华不负春’。旧友孝,顿首。”
苏文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忍不住哈哈一笑:“妙啊,奉孝!杏花翠……此酒多是女子与文人雅士所喜,口感柔和。你这是在调侃白狐,选择西凉董璋,如同选择了文人饮酒赏花般的闲适道路,而非我潜龙这般烈性进取的‘潜龙醉’吗?‘不负昭华不负春’……亦是点明他诗中那点急迫与不甘吧?”
郭孝端起酒杯,遥对西方,嘴角噙着一丝莫测的笑意:“知我者,子瞻兄也。酒已送出,话已带到。至于晏殊如何品这‘杏花翠’,如何想我这‘旧友’,那就是他的事了。潜龙之路,不会因任何人的谋算而偏离。河套我们要争,天下……我们也要争!”
阁外,雪落无声。
阁内,酒香犹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