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式农具的推广，比预想的还要顺利。
曲辕犁的轻便高效，播种耧的精准节省，让所有拿到实物的农民都奉若神明。一时间，“皇后牌”农具成了天下最抢手的宝贝。
李承稷的声望，也因此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峰。百姓们或许不懂朝堂上的权谋，但他们知道，是这位皇帝陛下和“神农皇后”，让他们耕地不那么累了，让他们能省下更多的种子。
然而，江山稳固，外部的麻烦却接踵而至。
北方的西戎部落，仗着自己兵强马壮，又到了牛羊过冬缺少草料的时候，开始频繁地在边境骚扰，甚至提出极为苛刻的贸易条件，要求大夏以极低的价格出售丝绸和茶叶，换取他们的马匹。
朝堂之上，为此吵翻了天。
以兵部尚书为首的主战派，认为西戎欺人太甚，应该发兵征讨，给他们一个教训。
而以陈康为首的主和派（或者说务实派），则认为国库刚刚充盈，新作物和新农具的推广还需要大量资金，不宜轻易开启战端，主张通过谈判解决。
两派人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把皮球踢给了李承稷。
李承稷为此头疼不已。
打，劳民伤财，胜负难料。不打，又显得大夏软弱可欺，助长西戎的嚣张气焰。
这天晚上，他带着满腹的烦心事，又来到了“疯批农场”。
范柔柔正在指挥宫人挖土豆。
今年的土豆长势喜人，挖出来的个个都有拳头大小，圆滚滚的，沾着新鲜的泥土气息。
范柔柔看见李承稷那张写满“烦心”二字的俊脸，连句废话都懒得多问，直接从旁边拿起一个半人高的大筐和一把小巧的铁铲，塞进他手里。
“别杵着当门神了，搭把手，帮我把这些宝贝都请出来。”
李承稷一怔，低头看看自己身上一尘不染的锦缎常服，又看看手里那把带着泥土的铲子，一时竟有些哭笑不得。
他堂堂大夏天子，三更半夜被自己的皇后抓来农场当苦力挖土豆。
这事要是传出去，御史台那帮老头子的奏折怕是能把他给淹了。
可看着范柔柔那理所当然的模样，他最终还是认命地叹了口气，默默卷起袖子，加入了挖土豆的大军。
还别说，铲子掘进土里的沉闷声响，泥土特有的芬芳，以及亲手刨出果实的满足感，有一种奇异的魔力。李承稷挖着挖着，心里那股被朝臣们吵出来的无名火，竟不知不觉地熄了。
他手上没停，嘴里终于忍不住开始倒苦水。
“……兵部那帮武夫，就知道喊打喊杀，张嘴闭嘴就是扬我国威，也不想想军费从哪儿来，将士要死伤多少。陈康他们倒是不想打，可又怕堕了国体，让西戎人看扁了，一个个瞻前顾后。真是烦死个人。”
范柔柔头都没抬，正专心致志地跟一窝特别大的土豆较劲，嘴里漫不经心地应了声：“这有什么好烦的。”
“哦？”李承稷动作一顿，侧头看她，“那依皇后之见，此事该当如何？”
范柔柔终于把那窝“土豆王”给刨了出来，她爱惜地拍掉一个大土豆上的泥块，小心翼翼地放进筐里，这才直起身，擦了把额角的汗。
“他们西戎人，凭什么敢在咱们家门口叫嚣？”她瞥了李承稷一眼，“不就仗着马快，骑兵冲起来厉害，觉得咱们的步兵追不上、打不过吗？”
“正是如此。”李承稷点头，这的确是历代大夏的心腹大患。
“那咱们干嘛非要跟他们去比骑马？”范柔柔的语气像在说一个白痴，“咱们的优势是什么？是人多，是粮食多，是手巧能织出好东西！他们一到冬天就缺衣少食，女人孩子都得在寒风里哆嗦。他们上赶着要咱们的丝绸茶叶，说明那是他们的命根子。求人的是他们，咱们急什么？”
李承稷的眼神亮了亮，隐约抓住了什么：“你的意思是……拖？”
“对啊，就拖着！”范柔柔说得理直气壮，“他们不是嫌贵要降价吗？不降！一个铜板都不能少！还敢跟咱们龇牙，那就告诉他们，从今天起，茶叶丝绸，涨价一倍！爱买不买！”
她越说越起劲，干脆把铲子往地上一插，双手叉腰。
“咱们的丝绸，给宫里的娘娘们做新衣裳，难道不漂亮吗？咱们的茶叶，给戍边的将士们煮茶喝，难道不提神吗？凭什么要便宜那帮白眼狼？”
“而且，陛下，你忘了？咱们现在有了曲辕犁，耕地效率翻了倍，对耕牛的需求都没那么大了，更不稀罕他那几匹破马。反倒是他们，等冬天真来了，大雪封山，牛羊成批冻死，他们的女人为了半尺布料打破头的时候，你再看看，到底是谁求谁？”
范柔柔抹了把脸，结果蹭了自己一脸泥，像只小花猫，可她毫不在意。
“还有，我听说北边新收上来的那批羊毛，质量顶好。咱们与其把好东西贱卖给外人，不如先武装自己。让工匠营加紧纺线织布，多做些羊毛衫、羊毛毯，先给咱们边关的将士们从里到外都换上新的！”
她描绘着那副场景，眼睛里闪烁着一种灼人的光彩。
“您想啊，天寒地冻的，咱们的兵，穿着厚实暖和的毛衣，吃着刚丰收的土豆炖羊肉，热气腾腾的。再看对面的西戎兵，穿着破皮袄，啃着冻肉干，风一吹，透心凉。这仗还没打，士气上谁输谁赢？”
李承稷彻底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他定定地看着范柔柔。
她脸上沾着泥土，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脸颊上，模样说不上有半分端庄，甚至有些狼狈。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三言两语，就为他拨开了一场足以动摇国本的阴云。
不战，却胜于战。
这哪里是什么妇人之见，这分明是杀人不见血的阳谋！
李承稷胸中的郁结之气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他忍不住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朗声大笑，震得枝头鸟雀扑棱棱飞起。
范柔柔被他笑得莫名其妙：“你傻了？”
“柔柔，”李承稷上前一步，伸手，用指腹轻轻擦掉她脸颊上的泥点，动作温柔得不像话，“朕的皇后，不仅会种地，还会杀人啊。”
范柔柔挑眉：“那也得分杀谁。对付饿狼，讲什么仁义道德？”
“说得好！”李承稷握住她的手，眼底的激赏几乎要溢出来，“就按你说的办！朕不仅要涨价，还要让咱们的商队把土豆和毛衣的好处，传遍西戎的每一个角落！”
他要让西戎人知道，他们所鄙夷的农耕之国，如今不仅有吃不完的粮食，还有穿不尽的温暖。
他要让那些引以为傲的骑士，在寒风中，羡慕大夏每一个普通士兵的伙食与衣裳！
她没有谈什么大国邦交，没有论什么兵法谋略。她说的，全是最朴素，最实际的道理。
需求、供给、优势、后勤……
这些复杂的经济和战略问题，在她嘴里，就变成了“让他们挨冻”、“咱们自己穿”这样简单直白的大白话。
可偏偏，就是这些大白话，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问题的核心！
李承稷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忽然俯下身，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了那个还在跟土豆较劲的女人。
他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没有龙涎香，没有名贵花香，只有一股阳光和泥土混合的，最干净，也最让他安心的味道。
“柔柔……”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和无限的感慨，“有你，胜过十万雄兵。”
范柔柔被他突如其来的拥抱弄得一僵，手里的土豆都差点掉了。
她能感觉到，他抱得很用力，仿佛想把她整个人都嵌进自己的身体里。
她的脸，不受控制地，又红了。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满整个菜园。
两个人的影子，在田垄边，被拉得很长，很长，最终，紧紧地交叠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