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他叫黄承彦,是来……替他女儿,向主公提亲的。”
亲兵的禀报声不高,却像一块巨石砸入平静的湖面,在帐内激起千层涟漪。
郭嘉端着水杯的手停在半空,那双总是半眯着的醉眼,难得地完全睁开了,闪烁着浓厚的兴趣。黄承彦?荆州名士,与襄阳蔡氏、庞德公等人皆是至交。他来投靠不奇怪,可这提亲……就有意思了。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瞟向了孙尚香。
孙尚香脸上的血色,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刚刚被那个男人一番霸道而温柔的宣言所填满的心房,仿佛被瞬间抽空,只剩下呼啸的冷风。
提亲。
在她成为他妻子的第二天清晨,就在这张还残留着昨夜旖旎气息的营帐里,另一个女人的父亲,找上门来,为他的女儿提亲。
这是何等的讽刺。
她放在膝上的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裙角,柔软的丝绸被捏得变了形。那双刚刚还含着感动的凤目,此刻已然凝结成冰,她没有看姜宇,也没有看郭嘉,只是死死地盯着面前矮案上的一点,仿佛要将那块木头盯穿。
帐内的气氛,从方才的温情脉脉,骤然降至冰点。
姜宇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黄承彦?黄月英?
他当然知道这对父女是谁。一个是在荆州士林中德高望重的名士,另一个,则是后世传说中才智不输诸葛亮的奇女子,精通机关数术。
这无疑是一份送上门的大礼。无论是黄承彦背后代表的荆州士林的人脉,还是黄月英本人那超时代的才华,对他而言都价值千金。
可是,时机不对。
他能感觉到身旁女子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几乎要将空气都冻结的寒意。那不是寻常女子的嫉妒,而是一头刚刚收敛爪牙的猛虎,在自己的领地里,嗅到了另一只猛兽的气息时,所爆发出的本能的警惕与敌意。
他若此刻流露出半分喜悦或意动,无异于亲手将昨夜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那点温情与信任,撕得粉碎。
“不见。”
姜宇开口,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
帐内的三个人,都愣住了。
那名亲兵张了张嘴,似乎想确认自己有没有听错。
郭嘉脸上的兴味变成了错愕,他放下水杯,刚想说什么,却被姜宇一个眼神制止了。
最惊讶的,是孙尚香。她猛地转过头,看向姜宇,那双冰封的眼眸里,写满了不敢置信。不见?他竟然,连见都不见?
“主公,黄承彦在荆州名望甚高,此时将他拒之门外,恐……”郭嘉还是忍不住开了口,这不仅是儿女私情,更关乎政治。
“奉孝,你替我去见。”姜宇打断了他,“告诉他,姜某初定荆州,军务繁忙,无心他顾。至于提亲一事,更是荒唐。我已有夫人,此生不另娶正妻。若黄公真心相投,我扫榻相迎,若只是想攀龙附凤,那便请回吧。”
此生,不另娶正妻。
这八个字,像一道惊雷,在孙尚香的脑海中轰然炸响。她呆呆地看着姜宇,看着他平静而坚决的侧脸,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她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她知道对这些争霸天下的男人而言,婚姻是筹码,是工具。娶妻纳妾,联姻结盟,是再正常不过的手段。她从没想过,自己会是唯一的正妻。更没想过,这句话,会是在这种情况下,从他嘴里如此轻描淡写又如此郑重其事地说出来。
郭嘉深深地看了姜宇一眼,又看了看旁边那位明显已经乱了方寸的新夫人,心中一声长叹。
自家主公这手段,当真是……高明啊。
三言两语,既安抚了新妇,又表明了态度,还将皮球踢了回去,把难题变成了对黄承彦的考验。
“嘉,明白了。”郭嘉站起身,对着姜宇长长一揖,脸上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只是笑容里,多了几分由衷的钦佩。
他转身,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大帐。
随着帐帘落下,帐内再次只剩下姜宇和孙尚香两人。
“你……”孙尚香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
“怎么,不信?”姜宇转过头,看着她,眼底带着一丝笑意,“还是觉得,我应该把他女儿也收进房里,给你做个伴?”
“我没有!”孙尚香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刻反驳,可那泛红的脸颊和躲闪的眼神,却出卖了她内心的真实想法。
姜宇低笑一声,站起身,走到她的面前,伸出手。
孙尚香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自己的手,放进了他宽大的掌心。他的手很暖,将她冰凉的指尖一点点捂热。
“尚香,我昨天说过,你的家在这里。”他拉着她站起来,与她四目相对,“一个家里,只能有一个女主人。”
他的眼神很认真,认真到让她无法怀疑。
孙尚香的心,彻底乱了。她发现自己完全看不透这个男人。他时而霸道,时而温柔,时而算计深沉,时而又坦诚得像个傻瓜。他像一个巨大的漩涡,让她身不由己地深陷其中。
“我……我要去襄阳。”她猛地抽回手,像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哦?”姜宇挑了挑眉。
“你不是让我……负责水师吗?”她理直气壮地看着他,仿佛在说一件天经地义的大事,“军情紧急,我即刻就要出发。”
看着她这副故作镇定的模样,姜宇眼中的笑意更浓了。
他知道,这只骄傲的雌虎,在用她自己的方式,回应着他的承诺,也在宣示着她的地位。她不是后宅里争风吃醋的妇人,她是能为他执掌一支无敌舰队的女将军。
“好。”他点了点头,没有拆穿她,“我让典韦和一千亲兵护送你。奉孝那边,我已经打过招呼,钱粮军械,你直接调拨。”
“不用!”孙尚香立刻拒绝,“我自己的部曲还在,用不着你的人。至于护送,襄阳已是你的地盘,难道还有危险?”
她依旧是那副不肯服输的模样。
姜宇也不跟她争,只是笑了笑:“随你。”
……
孙尚香的行动力,快得惊人。
一个时辰后,她已经换回了那身火红的戎装,甚至没吃午饭,便带着她那数百名忠心耿耿的江东部曲,快马加鞭,直奔襄阳。
当她抵达襄阳城外的水师大营时,迎接她的,是郭嘉派来的一名负责后勤的文官。
“夫……夫人,”那文官看着眼前这位英姿飒爽,气势逼人的女将军,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称呼,“郭军师有令,营中一切事务,皆由夫人调遣。”
“图纸,工匠名册,现有舟船数目,可用木材储备,给我。”孙尚香翻身下马,没有一句废话,言简意赅。
那文官不敢怠慢,连忙将一摞厚厚的竹简和文书呈了上来。
孙尚香接过,看也不看周围的环境,直接就在一旁的木桩上,将一张巨大的营区地图铺开。
她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迅速扫过地图上的每一个角落。
“船坞的位置不对。”片刻之后,她伸出手指,点在地图上的一处,“这里江水流速过快,且下游有暗礁,不利于新船下水试航。把船坞的位置,移到东面三里外的这处回水湾。”
那文官一愣,连忙道:“夫人,此处是前任刘表麾下水师都督选定的位置,经营多年,从未出过差错……”
“那是他们造的船,只能在江上晃悠。”孙尚香冷冷地打断他,“我要造的,是能撞沉斗舰的楼船!是能逆流而上的战舰!以前的标准,现在,全都作废!”
她身上那股久经沙场,发号施令的威势,让那名文官瞬间噤声,额头上渗出了冷汗。
“还有,”孙尚香的目光,又落在了工匠名册上,“这些木匠,大多是荆州本地人,擅长造内河小船。我要的人,是擅长造海船的福州工匠,是擅长使用硬木的南越匠人。传我的令,以三倍工钱,去江东和南海郡,给我招人!有多少,要多少!”
“这……夫人,工钱如此之高,恐怕……”
“钱不够,找郭嘉要去。”孙尚-香的语气,不容置喙,“人招不来,我拿你是问。”
随后,她又亲自巡查了木材仓库,检阅了现有的水兵。
她指出仓库里的松木过于潮湿,不堪大用;她批评水兵的训练只重船上格斗,却疏于水性与协同作战。
她甚至亲自挽弓,在颠簸的小船上,于百步之外,三箭连发,箭箭命中江心浮木的靶心,看得一众水兵将领目瞪口呆,心服口服。
短短半日,整个死气沉沉的水师大营,就被孙尚香搅得天翻地覆。
有人怨声载道,觉得这位新来的主母是瞎指挥;但更多的人,尤其是那些真正懂行的将领和工匠,看向她的眼神,已经从最初的轻视和好奇,变成了震惊与敬畏。
他们发现,这位夫人,不是在纸上谈兵。她说的每一句话,下的每一道命令,都精准地切中了要害。她对水师的理解,甚至比他们这些在江上混了一辈子的人,还要深刻。
当关于孙尚香在襄阳水师大营的种种举措,由“尘风堂”的密探,以最快的速度传回姜宇案头时,他正与郭嘉对坐弈棋。
“主公,看来您这步棋,是走对了。”郭嘉捏着一枚黑子,迟迟没有落下,脸上挂着莫测的笑容,“给一只猛虎,一座山林,她便不会在乎,窝边是不是多了只兔子。”
姜宇笑了笑,落下一子,截断了黑子的大龙。
“她不是虎,是凤。”他看着棋盘,声音平静,“凤凰,当栖于梧桐,而非困于牢笼。”
郭嘉看着被截断的棋路,苦笑着摇了摇头,将手中的棋子丢回棋盒:“不下了,不下了。跟主公下棋,太伤神。”
他顿了顿,神色郑重了几分,从怀里又摸出一份竹简。
“主公,关于那位黄小姐的情报,查到了一些。”
郭嘉压低了声音,脸上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惊奇与凝重的神色。
“坊间传闻,这位黄小姐相貌丑陋,黄发黑肤,乡人谓之‘阿丑’。但……”
“她的才学,却是个谜。据说,庞德公曾言,其智不在卧龙凤雏之下。而且,她对机关数术,有近乎妖异的天赋。”
郭嘉凑近了些,声音更低了。
“属下派人暗中查探,黄承彦此次前来,并非自作主张。他随身携带了一样东西,说是他女儿送给主公的……见面礼。”
“什么东西?”姜宇也来了兴趣。
郭嘉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古怪的表情,他咽了口唾沫,一字一句地说道:
“一张……能自动行走的木牛流马的……图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