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许都，万籁俱寂。
冰冷的夜风穿过长街，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撞在巡夜甲士的铁靴上，发出簌簌的轻响。
许褚一个人走在空旷的街道上，高大的身躯在月光下投射出长长的影子，每一步都踩得格外沉重，仿佛脚下不是坚硬的青石板，而是没过脚踝的泥潭。
他身上的伤口在冷风中隐隐作痛，但远不及心里的那份灼痛来得猛烈。
酒意早已被这刺骨的寒风吹散了大半，可姜宇的那些话，却像一坛烧得更烈的酒，在他脑海里翻江倒海，烧得他五脏六腑都不得安宁。
“换一种活法？”
“建一座能屹立千年不倒的崭新宫殿。”
“一个……真正的太平盛世。”
这些话，像一颗颗烧红的石子，被丢进了他那简单而平静的心湖，激起千层巨浪。
他许褚，不过是一介武夫，一个庄稼汉出身的粗人。他懂得最朴素的道理：谁给他饭吃，他就为谁卖命。曹丞相给了他官职，给了他尊重，让他从一个只能守着坞堡的村夫，变成了天子脚下的都尉。这份恩情，重如泰山。
背叛？这个念头只是在脑海里一闪，就让他感到一阵生理性的恶心。
可姜宇……
许褚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年轻人的脸。他不像丞相那样，带着俯瞰众生的威严。他坐在你对面，为你倒酒，听你讲那些乡野村夫的琐事，会为你击退几个毛贼的战绩而真心喝彩。
他的眼神，清澈、坦诚，没有半点杂质。
当他说出“我需要你，仲康”时，许褚感觉到，自己不是被当成一柄好用的刀，一头勇猛的猎犬，而是被当成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可以托付后背的伙伴。
他叫他“基石”。
这个词，许褚琢磨了一路，还是不太明白。但他隐约能感觉到，那是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让他喘不过气的看重。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自家那座小小的院落门口。
窗户里，一豆昏黄的灯火还亮着，是妻子在等他。
许褚在门口站了许久，高大的身影在门前投下一片阴影。他想起了坞堡里那些面黄肌瘦，却无比信赖他的乡亲；想起了家中那几个还在酣睡的孩童。
姜宇为他描绘的那个“太平盛世”，如果真的能实现……孩子们，是不是就再也不用担惊受怕，可以真正在田埂上安心嬉戏了？
他抬起手，想要推开那扇熟悉的院门，手掌却悬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
他怕看到妻子担忧的眼神，怕回答她问自己为何深夜不归。
他该怎么说？说自己跟人打了一架，喝了一场大酒，然后……然后心就乱了？
一个时辰后，许褚终究没有推开那扇门。
他转身，迈开沉重的步子，走向了另一个方向——丞相府。
他是个直肠子，心里藏不住事。这事，他必须跟丞相说个明明白白。哪怕丞相一怒之下，砍了他的脑袋，他也认了。
……
天还未亮，丞相府的书房里，灯火通明。
曹操披着一件外袍，正就着灯火，审阅着从各处送来的军情简报。官渡之战虽胜，但袁绍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北方的战事远未结束，容不得半点松懈。
“启禀丞相，许都尉求见。”门外，侍从低声通报。
“仲康？”曹操抬起头，有些意外。这个时辰，他来做什么？
“让他进来。”
片刻之后，许褚那魁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没有穿戴盔甲，只着一身布衣，脸上、脖颈上的淤青在灯火下格外显眼，身上还带着一股尚未完全散尽的酒气和风尘。
曹操的眉头先是一挑，随即又舒展开来，嘴角甚至带上了一丝笑意。
“仲康，看你这模样，姜宇那小子的擂台，没少让你吃苦头吧？”他放下手中的竹简，调侃道，“是跟谁家的酒坛子打了一架，还是被恶来那小子给揍了？”
许褚走到书房中央，没有回答，而是“噗通”一声，单膝跪地，巨大的身躯让地板都发出了一声闷响。
“主公，末将有罪！”
曹操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他看着跪在地上，头颅低垂的许褚，眼神变得深沉起来。
“何罪之有？”
“末将……昨日私自上了醉仙居的擂台，与典韦将军……酣战一场。”
“哦？”曹操来了兴趣，“结果如何？”
“数百回合，不分胜负。”许褚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沙哑。
“哈哈哈，好！”曹操抚掌大笑，“朕麾下有你与恶来二虎，何愁天下不定！此乃大功，何罪之有？”
许褚却没有起身，头埋得更低了。
“战后，姜……姜公子设宴，款待末将与典韦将军。”
“那小子的酒，确实不错。”曹操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酒酣耳热之际，姜公子他……”许褚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最后，他像是放弃了所有修饰，用最直白的话说道：“他想招揽末将。”
书房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曹操脸上的最后一丝笑意也消失不见，他缓缓站起身，绕过书案，一步一步，走到许褚面前。
他没有说话，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双狭长的眸子里，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寒光。
许褚感觉一股山一般的压力笼罩下来，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但他依旧跪得笔直，将头埋在胸前。
“他说了什么？”曹操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
“他说……他说公台……主公您，是想修补一间漏雨的破屋子。而他，想推倒这破屋，建一座能屹立千年的新宫殿。”
“他还说……他需要一块最坚实的基石，来承载那座宫殿。”
“他说……我，就是他要找的那块基石。”
许褚一五一十，将姜宇的话，笨拙却完整地复述了一遍。
说完，他将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主公，末将……听了他的话，心乱了。末将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前来向主公请罪。要杀要剐，末将绝无半句怨言！”
死一般的寂静。
书房里，只剩下烛火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曹操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又是这样！
先是典韦，现在又是许褚！
他姜宇，是把自己这里当成他家的后院了吗？想来就来，想拿就拿？还把他曹孟德麾下最忠勇的两员猛将，当成了他那“新宫殿”的门神和基石？
一股怒意，从心底升起。
但很快，这股怒意就被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所取代。
“建一座新宫殿……”
曹操咀嚼着这句话，眼神变得愈发深邃。他比许褚更能听懂这句话背后那毫不掩饰的野心。
这个女婿，所图的，根本不是什么富甲天下，而是这整个天下！
他甚至，已经懒得在自己面前伪装了。
曹操的目光，重新落回许褚身上。他看着这个跪在地上，坦陈自己“心乱了”，甘愿领死的巨汉，心中的怒意，竟又消散了大半。
蠢是蠢了点，但这份忠诚，却是千金难换。
若是换了旁人，得了这等许诺，怕是早就连夜收拾细软，投奔新主去了。哪里还会像他这样，傻乎乎地跑来跟自己坦白？
杀了他？那只会让天下人耻笑他曹操气量狭小，容不下一个说了实话的忠臣。
强留他？一个心已经乱了的护卫，还能像以前那样，毫无保留地为自己挡下所有刀枪吗？
更何况，姜宇……
曹操的脑海里，浮现出官渡之战前，那个年轻人呈上的那份详细到令人发指的地图。那份地图，至少让他少死了数万将士，让他赢下了那场决定生死的国运之战。
还有他的女儿曹节……
这桩联姻，本就是为了拉拢和捆绑。如今，这份捆绑，似乎也捆住了他自己的手脚。
为了一个许褚，去恶了姜宇这个价值难以估量的盟友，甚至可能是未来的大敌，值得吗？
曹操背着手，在书房里来回踱步。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许褚的心跳上。
许久，他终于停了下来，转身，背对着许褚，望着墙上那副巨大的天下舆图。
许都，只是这图上小小的一点。
他的目光，越过黄河，望向北方的冀州；又南下，扫过刘备盘踞的荆州和孙权虎视的江东。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片富饶而偏安一隅的益州，姜宇的“汉王”封地。
“你先起来吧。”
曹操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一身的酒气，回去洗漱一下，好好睡一觉，把脑子里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清一清。”
许褚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错愕。
不杀？不骂？甚至……连一句重话都没有？
“这件事，”曹操的声音顿了顿，依旧没有回头，“容我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