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奥赫玛,丹恒与诗瑶依照林秋所给予的、蕴含着律法规则与空间坐标的指引,向着翁法罗斯一处更为古老、更为沉寂的区域行进。
越是靠近目标,空气中弥漫的尘土气息便愈发厚重,仿佛每一步都踏在亿万年的积淀之上。四周不再是破败的工业残骸或扭曲的菌林,而是一望无际的、覆盖着灰色尘埃的荒芜平原,以及远方如同沉睡巨兽般蜿蜒的、光秃秃的山脉轮廓。一种源自世界根基的、沉重而博大的脉动,隐隐从大地深处传来。
丹恒沉默地前行着,持明族特有的、与“水”及“不朽”相关的本质,让他对这种纯粹“大地”的意境感到一种本能的疏离,却又因其古老与厚重而心生敬畏。他紧握着击云的手微微用力,指节有些发白。脑海中回荡着林秋那冷酷却现实的话语——“夺取火种”。
夺取,意味着冲突,意味着很可能需要……杀戮。
他在心底无声地祈祷,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感到矛盾的期望:
“希望这位‘荒笛’……是一位恶神。一位暴虐、残忍,以践踏生灵为乐的恶神。”
“如此……我才能毫不犹豫地挥枪,夺其火种,而不必承受……道义与内心的煎熬。”
这念头让他感到一丝自我厌恶,但在拯救同伴、阻止末日的大义面前,他强迫自己接受这种必要的“冷酷”。
一直安静走在他身旁的诗瑶,似乎察觉到了他内心翻涌的波澜。她白色的研究袍在干燥的风中纹丝不动,声音平静地响起,打破了沉寂:
“在思考即将面对的‘荒笛’,以及……可能需要的行动?”
丹恒没有否认,只是微微颔首。
“关于这位大地泰坦,‘荒笛’……”诗瑶的目光投向远方那连绵的山脉,仿佛能穿透时空,看到古老的画卷,“他并非你期望的那种‘恶神’。恰恰相反,在刻律德拉征服初期的记载中,他是一位……相对温和的守望者。”
她开始叙述,声音如同冷静的历史学者,不带褒贬,只是陈述事实:
“那是在刻律德拉势力尚未稳固的年代,她与几位最初的同盟者,面对着诸多割据一方、或敌视、或漠视黑潮威胁的古老存在。‘荒笛’便是其中之一,他执掌着部分‘大地’的权柄,守护着他所辖区域内的生灵,虽然固守传统,但并无主动征伐之心。”
“刻律德拉意识到,强攻一位执掌大地的泰坦,代价将极其惨重。她选择了智取,利用了当时‘荒笛’与其最亲密的战友——一位被誉为‘龙骑士开山者’的强大存在——之间,因理念而产生的细微裂痕。”
诗瑶的语调依旧平稳,但丹恒能感觉到那段历史背后的沉重:
“刻律德拉派出的说客,成功策反了‘荒笛’。具体的条件已湮没在历史中,但结果是明确的——‘荒笛’在关键战役中倒戈,致使他原本所属的联盟迅速崩溃。刻律德拉赢得了那场至关重要的胜利,为后来的霸业奠定了基础。”
“而战后,”诗瑶继续道,“‘荒笛’选择了臣服,或者说,是选择了合作。他交出了部分权柄,但保留了‘大地守望者’的身份与职责,继续默默地守护着他所热爱的大地与地上的生灵。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一位……识时务者,一位在时代浪潮中试图保全自身与子民的……妥协者。”
丹恒沉默地听着,心中那期望对方是“恶神”的念头,如同阳光下的冰雪,渐渐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
“那……那位‘龙骑士开山者’呢?”他忍不住问道。
诗瑶的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惋惜:“他,是另一种极致。他无法接受‘荒笛’的投降,视其为对信念与战友之情的背叛。当刻律德拉亲自前往劝降,许以高位厚禄时,‘开山者’……当着‘荒笛’与刻律德拉的面,横剑自刎,以死明志。”
丹恒的心猛地一沉。他能想象那幅画面,一位骄傲的龙骑士,用最决绝的方式,表达了对妥协的不耻与对昔日战友选择的不原谅。那该是何等的惨烈与悲壮。
“他的死亡,并非终结。”诗瑶的语气微微变化,带上了涉及更高层次力量的凝重,“当时,已然在暗中观察许久的长夜月,找到了心绪剧烈动荡的‘荒笛’。”
“她向‘荒笛’展示了一种可能性——利用她执掌的‘记忆’权能,将‘开山者’散逸的灵魂碎片、其坐骑巨龙的不灭龙魂、以及战场上无数陨落战士的残念……汇聚、编织、重构。并非真正的复活,而是将其化作一种特殊的、承载着无数战斗记忆与执念的集体意识存在——‘亿灵’。”
“长夜月承诺,可以完成这种禁忌的‘创生’,让‘开山者’以另一种形式‘存在’下去。而作为交易的条件……”诗瑶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岩层,直视那大地深处沉睡的意志,“‘荒笛’需要利用他作为‘大地’泰坦的神权,为长夜月的行动提供庇护,遮蔽她的行踪与意图,使她能够游离于翁法罗斯主流历史的视线之外,从容布局。”
“所以,”诗瑶总结道,看向丹恒,“你即将面对的,并非一个十恶不赦的邪神,而是一个背负着战友之死、与虎谋皮、在妥协与守护间挣扎了无数岁月的……悲伤守望者。他利用大地的权柄隐藏长夜月,既是为了那份对亡友的执念,或许……也是另一种形式的赎罪与无奈。”
丹恒停下了脚步,望着眼前那片仿佛亘古不变的荒芜平原,心中五味杂陈。最后一丝期望对方是恶徒的侥幸心理也彻底消失。
他面对的,是一个复杂、有血有肉、有着沉重过往的存在。夺取其火种,无异于扼杀一位长久以来的大地守望者,撕毁一份维系着亡魂执念的古老契约。
但……星和三月七还在险境之中,林秋所描述的“铁墓”结局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于头顶。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尘土味的干冷空气,眼中闪过一丝痛苦的决断。
“即便如此……火种,我也必须拿到。”
他的声音低沉,却不再动摇。为了更大的责任,有些罪孽,不得不背。
诗瑶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认可。她微微颔首:
“那么,做好准备吧。我们已进入他的领域。‘荒笛’……想必早已察觉我们的到来。”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话,脚下的大地,传来了一阵低沉而威严的、如同群山苏醒般的嗡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