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文华殿内,郑森坐在御案后。
他指尖捏着奏疏,目光扫过面前两人。
内阁首辅冯厚敦鬓角染霜,青色官袍袖口磨出批文熬出来的痕迹。
内阁次辅张家玉穿深蓝色锦袍、束玉带,虽带倦色,眼神却亮得很。
郑森先开口,语气稳却有分量:“广东士绅的人心,得再稳一稳。”
他顿了顿,说出担忧:“上月潮州乡绅递来呈子,说永历帝派太监催粮税。”
“连灾年的豁免都不算,逼得小地主卖田产。”
“这时候没个章程,百姓该寒心了。”
冯厚敦立刻躬身回禀:“陛下说得对。”
他提了建议:“臣请奏,再免广东一年杂税。”
“另外派专员去潮州、肇庆,跟百姓说清楚——大夏和南明不一样,绝不碰百姓一分一毫。”
他是万历年间的进士,懂乱世里“先给恩、再立威”的门道,知道此时安抚比施压管用。
郑森摇了摇头,指尖轻敲御案。
“免税是治标,要治本,得抓关键。”
他抬眼看向张家玉:“稚子,你是广东人,再说说佛山陈氏的情况。”
张家玉往前迈了一步,语气恭敬又条理:“回陛下,佛山陈氏是隋唐南迁的大族,传了十一代。”
“他们最厉害的不是人多,是冶铁的本事。”
“‘灌钢法’是现在最精的技术,族里两千工匠里,三十七人能掐准最后一道淬火的水温火候。”
“就差一度,铁的硬度能减三成——打不了几下就卷刃。”
张家玉又补充,每句都戳在关键处:“佛山十二座冶铁厂,每天出的铁器,从犁铧到枪头,占了大明总产量的七成。”
“前明时,兵部每年开春都派主事官持令牌去催货。”
“连山海关的守军,都能用了陈氏的百炼钢刀。”
“现在族长陈邦彦虽隐居,没掺和大夏和永历的事,但陈氏的根基在广东没人能比。”
张家玉掰着说:“广州知府陈瑞是他堂弟,去年清理士绅时,缴了五万两白银才保住盐铁税司。广东盐税大半要经他手。”
“肇庆通判陈继昌是他嫡侄,掌着西江的漕运码头。”
“上月运去广西的十万石军粮,四万石从他码头装船。他要是卡壳,广西守军就得饿肚子。”
郑森手指在御案上画圈,心里飞快盘算。
大夏军器局去年造了五十门红衣大炮,十门因为钢料不纯炸了膛。催了三个月的铁枪,至今还缺一半。
拉拢陈氏,既能解决军械的困局,又能借他们的影响力稳两广士绅——这是一举两得的事。
他追问:“陈邦彦为什么要隐居?”
张家玉叹了口气:“为了避祸。”
“陛下您也知晓,公元1646年陈子壮举兵拥护永历朝廷时,陈邦彦还暗送了两百柄铁枪助战。”
“可后来永历帝连夜从肇庆逃去南宁,连半句招呼都没跟陈氏打。永历帝懦弱无主见,陈邦彦是怕把全族拖进汉人的内斗里,才索性闭门不出的。”
冯厚敦皱起眉:“陈氏是大族,要是强行拉拢,怕是会惹他们反感。”
“朕不强行拉拢。”
郑森站起身,走到舆图前,指着佛山的位置。
“朕要跟陈氏联姻——册封陈邦彦的女儿为贤妃。”
“用皇亲的身份,把陈氏和大夏绑成一体。”
冯厚敦愣了一下,随即拱手:“陛下高见!”
“联姻既能显诚意,又能让陈氏放下戒心,还能借他们的力安抚士绅。一举三得!”
郑森脸色没松:“还有个隐患——葡萄牙人。”
他看向张家玉:“张先生,再说说澳门火炮厂的情况。”
张家玉脸色沉了下来:“回陛下,澳门火炮厂本是万历二十六年广东军器局的直属分厂。”
“后来云浮铁矿枯竭,督造官周应秋又贪墨军饷,三年造不出一门合格的红衣大炮。”
“朝廷没办法,才租给葡萄牙人,每年收两千两租金抵用。”
“可那些西洋人不老实。”
张家玉语气带愤懑:“他们用南洋运来的苏门答腊高纯度铁矿,还偷偷学了陈氏的冶炼技术。”
“现在他们铸的炮,能打三里远——比咱们最好的红衣大炮,也毫不逊色!”
“更气人的是去年。”
“他们挖走了陈氏的工匠林阿旺,用三百两白银买走‘百炼钢’的简化图谱。”
郑森眼神冷了下来。
他太清楚这些西洋人的野心:今天借租占澳门,明天就敢觊觎更多土地。
那些藏在历史里的屈辱,他绝不能让它在自己手里重演。
“葡萄牙人偷了技术,早晚要付出代价。”
“但眼下,得先稳住陈氏——等解决了永历,再收拾这些西洋海盗。”
三日后,郑森派往佛山的使者,带着圣旨出发了。
此时佛山陈氏大宅的书房里,陈邦彦正坐在窗边。
他看着窗外的老榕树,书桌上摆着两封书信。
一封是永历帝派太监送来的,邀他“共扶大明”。
另一封是大夏密探递的,说郑森有意联姻。
陈邦彦拿起永历帝的信,嘴角勾出冷笑。
去年永历帝逃去南宁,连祖陵的祭祀祝文都忘了带。
现在想起他这个“岭南士族”,无非是想借陈氏的铁和钱——这样的君主,他信不过。
他放下信,又拿起大夏的密信。
指尖摩挲着“册封贤妃”四个字,心里有了数。
郑森比永历帝精明,知道陈氏要的不是“大明正统”的虚名,是家族的安稳,是冶铁基业的存续。
“父亲。”
长子陈继昌拿着冶铁厂的账目走进来。
“潮州盐商谢老三又压价了,说咱们再不降价,他就去买葡萄牙人的西洋铁。”
陈邦彦接过账目,扫了一眼就皱起眉。
“告诉他,陈氏的铁,不降价。”
“他要是敢买西洋铁,以后就别想从西江码头运货——断他的路!”
他顿了顿,又叮嘱:“让林阿旺把‘百炼钢’的图谱收好,别再让葡萄牙人惦记。”
陈继昌应声要走,陈邦彦又叫住他:“准备一下吧,大夏的使者,该到了。”
陈继昌愣了:“父亲,您打算应下联姻?”
“应。”陈邦彦点头,语气很定。
“永历帝靠不住,葡萄牙人狼子野心。”
“眼下,只有大夏能保陈氏平安。”
肇庆城内,陈子壮正站在土台上。
他穿绯色官袍,手里握着火把,对台下百姓喊:“郑森逆贼僭越称帝,还想拉拢陈氏叛明!”
“我等身为大明臣子,当奋起抗逆,保岭南、保大明!”
台下的百姓多是农民,手里拿着锄头、镰刀,你看我、我看你,没人应声。
去年潮州粮荒,是大夏调了十万石粮食赈灾。
可永历帝的官员,还在催缴粮税——他们不想打仗,只想安稳种地吃饭。
陈子壮看着台下的沉默,心里急了。
他是东林党人,满脑子都是“君君臣臣”的礼教。
他忘了,乱世里,百姓要的不是“忠义”虚名,是活下去的希望。
他不知道,自己这腔热血,在百姓眼里,不过是一场没人响应的独角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