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克德浑闭了闭眼,冰冷的雨水顺着脸颊滑进衣领,激得他打了个寒颤,脑子里的烦躁和怒火也跟着退了些,渐渐冷静下来。
他知道巴图鲁没说谎。
这几天夜里,他巡营的时候,总能听见帐篷外传来士兵的咳嗽声,一声接一声,断断续续的,那是冻饿交加的征兆。
今早还看见两个士兵蹲在角落里啃树皮,树皮上的泥都没擦干净,嚼得满脸都是渣,看见他过来,吓得赶紧把树皮藏在身后。
这哪还是他从武昌带出来的精锐铁骑?分明是一群快撑不住的残兵。
他突然想起多尔衮之前说过的话,那天在京郊的驿站里,摄政王单独跟他谈话,语气比平时温和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清醒。
“江南虽重要,但兵力是根本。若事不可为,可弃安庆、九江,保全兵力回守武昌,等后续援军到了再南下——别为了一座城,赔上三万精锐,不值得。”
当时他还觉得摄政王太保守,现在看来,还是摄政王看得透彻。
他睁开眼,雨水顺着睫毛往下滴,视线有些模糊,却透着一丝急切。
“探马呢?派去江西的探马还没回来吗?谭泰那边能不能抽调兵力来支援?”
哪怕只派五千人过来,咱们也能再试着攻一次安庆。
他太需要一个脱身的理由了,更需要确认,一旦撤退,会不会被夏军追着打。
若是谭泰能在九江牵制住夏军的兵力,他就能带着这三万残兵安全回武昌,不用像现在这样担惊受怕,连觉都睡不安稳。
“探马来报了!”巴图鲁眼睛突然亮了一下,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直起身,语速也快了些。
“刚才探马刚回来,还带了详细的消息。谭泰将军还在围九江,可九江守军虽只有五千人,却在城墙上筑了三道鹿砦,鹿砦上还绑了尖刀,城下挖了两丈宽的护城河,河里插满了竹签,根本没办法靠近。”
“谭泰将军试过两次强攻,第一次折了一千多人,第二次折了八百多,连城墙的边都没摸到,现在已经不敢轻易攻了,说至少还得十天才能拿下九江。”
巴图鲁顿了顿,又补充道。
“还有个消息,南明永历朝廷的何腾蛟,带着三万兵在攻江西的吉安,夏军守吉安的是刘一鹏。”
探马说,刘一鹏跟何腾蛟私下有往来,上个月还偷偷给何腾蛟送过粮草,这次何腾蛟攻城,刘一鹏只守了三天就丢了吉安外城,现在缩在内城,根本不怎么抵抗,看起来像是故意放水。
“何腾蛟还放话出去,说要‘乘胜拿下南昌,把江西从郑森手里抢回来,献给永历帝’。”
巴图鲁说完,小心翼翼地看着勒克德浑的脸色,生怕自己说错了话。
“何腾蛟?刘一鹏?”勒克德浑的眼睛突然亮了,像在黑暗里看到了一丝光。
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雨水顺着他的下巴滴下来,落在泥浆里溅起一小朵水花。
他早听人说,郑森的夏军里,不少将领是前明旧部,跟南明那些人素有往来,心里根本没把郑森当真正的主子,现在看来,果然是真的,这倒是个可以利用的机会!
“汉人倒会自己人打自己人!”他往泥地里啐了一口,雨水混着泥浆溅在靴面上,他却毫不在意。
心里已经开始飞快地盘算起来:博洛死了,安庆拿不下,再耗下去只能是等死,不如趁现在撤兵。
但不能明着撤,得装成“驰援九江”的样子,让施琅以为他要去帮谭泰,放松警惕。
再故意留些破绽,比如把没用的粮草、破损的红衣炮留在营里,再留些伤兵呻吟,让施琅觉得他是仓促退兵,不敢贸然追击。
更重要的是,要让谭泰也撤,撤之前故意放开九江城西的包围圈,引诱九江的守军出城追击。
九江守军一出来,肯定会跟何腾蛟的人撞上,毕竟何腾蛟要抢江西,绝不会让九江的夏军安稳。
到时候夏军和南明打得两败俱伤,他再率大军从武昌南下,江南就是囊中之物,比现在死磕安庆划算多了!
想到这里,勒克德浑不再犹豫,对巴图鲁沉声道:“传我命令!”
巴图鲁听到“传我命令”四个字,立马站直了身子,眼神也变得专注起来,刚才的沮丧一扫而空。
将军终于有了主意,他们说不定能活着离开安庆了。
勒克德浑转身往营帐里走,湿滑的地面让他踉跄了一下,他连忙扶住帐杆才站稳,帐杆上的水珠蹭了他一袖子,冰凉一片。
营帐里的烛火被风吹得晃了晃,光影在他脸上跳动,映着他脸上的算计。
“第一,让后队的五千人先收拾行装,把营里多余的粮草、破损的红衣炮都留在营里,”
勒克德浑的声音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红衣炮的炮管都砸歪,别留给夏军能用的东西;再留两百个伤兵在营中呻吟,让他们多喊几声‘饿’‘打不动了’,装出‘兵力不足、仓促撤军’的样子,别让施琅看出破绽。”
“第二,前队的两万五千人,换成夏军的青黑色旗帜,就是上次从夏军俘虏身上扒下来的那种,”
他顿了顿,特意强调,
“沿着长江北岸往九江方向走,对外就宣称‘驰援谭泰将军,共破九江’,但实际上,走到黄州就转道往武昌撤。”
路上多留些“粮草短缺、急赴九江取粮”的假文书,故意让施琅的人捡到,让他以为咱们真的是去支援谭泰。
“第三,给谭泰送信,用加急的信鸽送,让他也撤,放弃围攻九江,”
勒克德浑走到舆图前,手指在九江的位置点了点,
“撤之前故意放开九江城西的包围圈,只留少量兵力在城东佯攻,做出要从城东突围的样子;
再派个细作,把‘清军驰援九江,要与谭泰合兵取吉安’的假消息透给何腾蛟,让他去截击夏军,最好能让他们两败俱伤,咱们坐收渔利。”
“将军英明!”巴图鲁眼睛一亮,脸上露出兴奋的神色。
他越想越觉得这计策妙,既不用狼狈撤军,还能给夏军下套。
就算摄政王问起来,也有“诱敌内斗、保存实力”的说辞,绝不会怪罪他们。
他躬身应道:“末将这就去安排!现在就去传将领们来议事,保证三更前准备好,绝不耽误行程!”
说完,巴图鲁转身快步走了出去,帐外很快传来他召集将领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急切,连脚步都比来时轻快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