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午后,钱谦益在府中花厅对着《春秋》出神,枯瘦的指尖反复摩挲着“郑伯克段于鄢”的字句,心里却翻涌着葬礼上的事。
刘敬之、王承业被抓的消息一早便到,他明知陛下会怪自己驭下无方,正愁如何回话才能既保东林颜面、又不触怒陛下,小吏便捧着圣旨匆匆进来。
“陛下有旨,命臣重修《永乐大典》?”钱谦益接过圣旨,老花镜滑到鼻尖,他慌忙扶住,反复读了三遍。
起初浑浊的眼睛骤然发亮,嘴角不自觉上扬——修撰大典可是历代文人求而不得的盛事,往后史书定会将“钱谦益”与“重现《大典》荣光”绑定,这是何等的青史留名!
可转念间,雀跃便被无奈浇灭。
他放下圣旨,对着庭院老槐树轻叹:“臣钱谦益,遵旨。定不负陛下所托,辑录天下典籍,重现《大典》荣光。”
说罢拿起圣旨,指尖划过“帝师”头衔,心里清楚这不过是陛下给的体面。
实则是把自己从礼部实务摘出来,断了东林借他掣肘朝堂的可能,说到底,还是自己没魄力护下属、扛担子。
而锦衣卫诏狱内,寒气刺骨。
刘敬之被铁链锁在石柱上,青色官袍破烂,脸上沾灰,却仍梗着脖子喊:
“吾等乃东林门生,陛下岂能随意拘押!路振飞不过前明旧臣,凭什么享国公礼仪?这是坏了祖制!”
陈永华站在牢门外,把玩着铜钥匙,面无表情:
“刘大人,陛下只问你‘是否不敬忠魂、刻意刁难’,没问你是不是东林门生。如实说,是谁让你在葬礼上动手脚?是周景行,还是其他东林元老?”
刘敬之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神闪烁——周仲霖明明说“陛下不敢动东林的人”,怎么如今连诏狱都进来了?
他强撑着嘴硬:“不过筹备仓促,何来‘动手脚’!陈大人莫要诬陷!”
陈永华冷笑,将一叠书信扔在他面前:“这是从你书房夹层搜出的,写着‘借葬礼挫新朝锐气,让东林重掌朝堂’。还敢狡辩?”
刘敬之看着熟悉的字迹,脸色瞬间惨白,冷汗浸湿衣领。
那些信藏得那样隐蔽,怎会被找到?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能低下头,心里只剩一个念头:东林这步棋,输了。
隔壁牢房,王承业早已没了往日“风骨”。
他蜷缩在角落,浑身发抖,脑子里全是妻儿的模样。
昨天陈永华送来家书,妻子哭着写“若你不招,孩子恐被流放”,这话像刀子扎在心上。
“我说!我说!”王承业突然抬头,声音嘶哑带哭腔。
“是礼部侍郎周仲霖让我们做的!他说陛下重用郑氏嫡系,迟早赶尽杀绝,让我们借葬礼给新朝难堪,让陛下知道江南文官不好惹!”
他越说越激动,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是他逼我的,求陈大人饶了我家人!”
同一时刻,刑部大堂里,冯厚敦正俯身为老妇人解忧。
老妇人抱着生病的孙子跪地,哭说儿子修城墙却没领到粮,孩子快饿死了。
冯厚敦刚吩咐人去查粮官,内侍便捧着圣旨进来,高声喊:“陛下有旨,提拔冯厚敦为内阁学士,分管律法与民生,即刻入殿觐见!”
冯厚敦猛地愣住,惊堂木“啪”地掉在案上。
他这辈子只想当个护百姓的好官,在江阴组织乡勇抗清、到南京自掏俸禄救济流民,从没想过能进内阁。
跟着内侍往奉天殿走,他心跳得像打鼓。
见到郑森,仍躬身行礼,语气惶恐:“陛下,臣出身低微,只懂地方实务,恐难当内阁之职!”
郑森看着他,笑着说:“冯大人不必过谦。朕知你宁可自己饿着,也要让流民有粥喝;知你敢参倒有后台的贪腐粮官。内阁需要的,正是你这样‘护民如子、执法如山’的人。只管放开手脚干,凡利于百姓的事,朕都给你撑腰。”
冯厚敦心里一暖,眼眶泛红。
他见过太多官员攀附权贵,从未有帝王把“护民”看得这样重。
他重重磕头,声音哽咽却坚定:“臣定当鞠躬尽瘁,为陛下护佑百姓,为大夏稳固根基!”
夕阳西下,奉天殿烛火点亮。
郑森看着案头的锦衣卫章程——特意注明“不得扰民、不得滥用酷刑”,又拿起《永乐大典》修撰计划,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他知道设锦衣卫会遭非议,提拔冯厚敦会触动旧吏利益,但新朝立足,既要有拉拢士绅、传承文化的“柔”,也要有整饬朝纲的“刚”。
“陈明遇还没有消息吗?”他突然问内侍,语气满是担忧。
陈明遇性子急,又带着江阴抗清的血海深仇,面对博洛怕是会硬拼,万一中埋伏怎么办?
内侍躬身:“回陛下,还在探查,暂无消息。”
郑森叹气,望向窗外夜色,江北战事终究放不下心。
南京文渊阁内,檀香混着旧书霉味。
钱谦益坐在案前,握着毛笔却浑然不觉墨汁滴在纸上。
面前几位江南名士正为《永乐大典》体例争论,有人说尊古法分“经史子集”,有人说增录西洋算学。
钱谦益终于开口,声音沉稳:“《大典》原例虽经典,然时移世易,当增‘方技、农桑、兵法’三类。陛下立国为让百姓安居、将士御敌,增录农桑教百姓种粮,增录兵法助将士保境,这才是‘经世致用’。”
说这话时,他心里苦笑——从前东林党人定会骂这“俗务”丢了文人风骨,可如今自己是大夏修书总领,不能忘了陛下“护民”的初心。
下首白发学者立刻附和:“尚书大人所言极是!如今百姓流离,修书岂能只谈诗词?增录实用之学,才是为天下着想!”
钱谦益点头,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案上《周礼》,心里清楚郑森让自己修书,看似重用,实则是把自己从礼部摘出来。
刘敬之、王承业被抓后,礼部实务已交给次辅张家玉,自己成了只管修书的“闲人”。
这时小吏轻手轻脚进来:“大人,陛下派内侍送旨来了。”
钱谦益整理官袍,躬身接旨。
圣旨说修书可调用国库银两千两,需求直接奏请。
他谢恩后,看着内侍离去的背影,轻轻叹气。
学者见状上前:“大人为何叹息?是经费不足还是人手不够?”
钱谦益摇头苦笑:“都不是,只是觉得担子重了些。”
他不愿显露失落,拿起《周礼》提高声音:“诸位,继续议体例吧,务必让《大典》承古启今,不辜负陛下与百姓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