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南京城外的长江码头,风裹着水汽往人脸上扑,带着江南深秋特有的湿冷。
旌旗猎猎,那面红得似火的“夏”字旗在风里卷成一团,边角被吹得噼啪作响,像在为即将出征的队伍擂鼓。
郑森穿着玄色龙纹常服,衣料上的龙纹绣得细密,在天光下泛着暗哑的光泽。
他站在帅船甲板上,双手负在身后,望着三路大军陆续登船,眼神沉静得像脚下的江水。
只有偶尔扫过士兵们的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
他脚下的甲板被江风吹得微晃,却站得稳如磐石,仿佛这长江天险,早已被他纳入掌控。
郝摇旗站在另一艘战船的船头,身上那身崭新的银甲,甲片打磨得锃亮,映着日光晃得人眼晕。
他忍不住抬手摸了摸甲胄的护心镜,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这甲比他过去穿的那件打满补丁、浸过血污的破甲重了足足三成,却让他心里踏实得发慌。
这重量,是“大夏将士”的身份,是再也不用东躲西藏的底气,像根终于扎进土里的草,有了依靠。
他双手攥着刀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青筋隐隐凸起,像是要把这些年憋在心里的委屈,全攥进这刀柄里。
“郝将军,此次从芜湖出兵,刘良佐那厮在沿途山林里设了好几个暗哨,专挑夜里摸人!”冯厚敦踩着跳板匆匆赶来,声音带着几分急促。
他刚从南昌赶回来,身上的青色官袍沾了不少尘土,袖口磨得发亮,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显然是连日赶路没歇好。
他把手里的酒葫芦往郝摇旗手里一塞,葫芦上还带着他手心的温度:“这是南昌老作坊酿的米酒,度数不高,却暖身子,夜里值岗时抿两口,能扛住江边的寒气。”
“等你拿下庐州,我亲自去作坊给你打一坛陈酿,咱们好好喝一场!”
郝摇旗接过酒葫芦,拔开塞子,一股醇厚的酒香扑面而来。
他仰头灌了一大口,酒液顺着嘴角往下淌,滴在银甲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那湿痕很快被江风吹干,留下淡淡的酒渍。
他抹了把嘴,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整齐却带着几分磨损的牙,眼里亮得像燃着的火。
“冯大人放心!我郝摇旗过去是被人骂‘反贼’,可如今是大夏的兵!”
“穿着陛下给的甲,拿着朝廷发的刀,定带着弟兄们把庐州拿下来,不让陛下和你失望!”
他说话时,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却掷地有声,像是把这些年被人戳脊梁骨的憋屈、颠沛流离的苦,全攒成了往前冲的劲。
船帆缓缓升起,“哗啦”一声,像是扯起了一片云。
帆布被风吹得鼓鼓的,带着船队顺着长江缓缓北上。
船尾搅起的浪花,白得像碎棉,一路跟着船队往前淌。
郑森依旧站在帅船甲板上,望着远去的船队,江风吹得他的衣摆猎猎作响。
那风拂过他的脸颊,带着水汽的凉意。
他心里清楚,这一战不只是为了拿下江北的土地。
更是为了让那些跟着他的人——不管是身经百战的老兵,还是刚归顺的大顺军将士,不管是当官的,还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百姓——都能实实在在地相信,跟着大夏,能有一顿饱饭吃,能有一件暖衣穿,能有一个安稳的家。
扬州城内,洪承畴正对着案上的舆图发呆。
案上的茶早就凉透了,茶汤浑浊,杯底沉着几片干枯的茶叶,像他此刻的心情,提不起劲。
他刚收到多尔衮派人快马送来的密令,那张黄纸上端端正正写着“死守扬州”四个字。
可他心里清楚,自己手里能用的兵,满打满算不过两万精兵,其余都是投降的绿营兵。
还多半是刚从乡下招募来的新兵,连刀都握不稳,拉弓能把箭射到自己人脚边。
这点的兵力,怎么跟郑森那支士气正盛的大军抗衡?
“博洛王爷,”洪承畴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疲惫。
眼角的皱纹堆得像揉皱的纸,深深浅浅,刻着这些年的焦虑与无奈。
“郑森三路出兵,来势汹汹,看这架势是志在必得,咱们手里这点兵,怕是顶不住啊。”
他说着,指节轻轻敲了敲舆图上“扬州”二字,语气里满是担忧。
博洛穿着一身厚重的铠甲,铠甲上的铜钉擦得发亮,却掩不住他紧绷的神情。
他手按在腰间的刀上,冷哼一声,声音硬邦邦的:“洪大人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我满八旗将士骁勇善战,当年入关时,多少明军见了我们就跑!”
“郑森不过是个南方的毛头小子,就算来势再猛,也休想轻易拿下扬州!”
话虽说得硬气,可他眼神却有些飘。
济尔哈朗在南京战败身亡的消息传来时,营里的满族士兵夜里都在偷偷收拾行李。
有的甚至把盔甲拆了,藏在包袱里,谁都怕成了下一个送死的,他这心里,其实也没底。
两人又沉默片刻,博洛见洪承畴神色凝重,便起身道:“洪大人先歇息片刻,我去营中巡查,看看那些新兵的操练情况。”
洪承畴点头应下,看着博洛离去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就在博洛离开没多久,门外的亲兵轻轻敲门,声音带着几分犹豫。
“大人,路振飞求见,说有要事相商,且……只愿与大人单独面谈。”
洪承畴心里一动,路振飞这名字,让他想起了崇祯时期的漕运总督。
如今突然求见,还特意要求单独会面,想必是有非同寻常的事。
他沉吟片刻,对着门外吩咐:“让所有人都退到院外候着,不准任何人靠近书房。”
亲兵领命退下,片刻后回来禀报:“大人,都安排好了。”
洪承畴这才道:“让他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