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州的雨丝裹着运河的潮气,斜斜地打在荒废的驿站屋檐上。
自郑鸿逵在镇江抗旨的消息传开,江北的溃兵便像受潮的蚁群,沿着古驿道往泰州涌来。
这些曾属于江北四镇的兵卒,大多穿着绽线的号服。
甲胄上的铜钉掉了大半。
有人用草绳捆着断矛。
有人怀里揣着半块发霉的饼——那是从北方城破时抢出来的最后口粮。
李寄的船队在溱潼码头泊了整三日。
漕船的甲板上挤满了妇孺。
一个抱着襁褓的妇人正用郑氏商号的粗棉布裹紧孩子。
都排好队!
辛一根的嗓门在雨里炸开。
这位跟着郑芝龙走南闯北的老船工,此刻正指挥着护卫清点人数。
男丁十二岁以下、女眷不论老少,凭这个木牌登船!
他手里举着的木牌刻着字,背面是串编号。
这是洪旭连夜让人赶制的,每块木牌对应着镇江商号的一份口粮登记。
郑森的命令很明确。
溃兵家属南渡后,按人口每月发两斗糙米,孩童额外给半斤红糖。
这些开销都记在忠贞营预备金的账上。
人群里忽然起了骚动。
一个独眼老兵死死攥着木牌,另一只手拽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我儿能打仗!他不算妇孺!
护卫刚要拦。
李寄从船舱里出来,看清那少年胳膊上的老茧——是常年握枪磨出来的。
让他留下。李寄声音平稳,去泰州大营找马将军,就说是我荐的。
老兵愣了愣。
忽然对着江南方向作揖,雨水顺着他空荡荡的眼窝往下淌。
李寄看着这幕,想起郑森在镇江说的话:乱世里最金贵的不是银子,是肯拼的人。但得把他们的软肋攥在手里——家眷就是最好的软肋。
此时的泰州城,已被溃兵挤得像只涨满的布袋。
郑森站在州衙的门楼上,望着南门外连绵的帐篷。
那些帐篷一半是郑氏商号的棉布,一半是溃兵们用破旗、草席搭的。
新旧之间,恰如这群人的命运。
公子,李成栋在西营闹着要粮。
甘辉捧着账册上来,油纸封面被雨水打得起了皱。
他说弟兄们三天没见着荤腥,再这样下去......
下去会怎样?
郑森接过账册,上面战马草料短缺的字样旁,洪旭用红笔标了个。
他忽然笑了,从怀里摸出块怀表,黄铜外壳在雨里泛着冷光。
让施琅从江阴调二十头猪来。
再告诉李将军,他帐下的陕西兵若能杀一名八旗兵,每人赏半斤盐和二十两白银。
他没等对方回答,又道:洪旭在泰州开了票号,你们的军饷按人头存在里面。
家眷在江南买布、打粮,凭票就能兑。
但有一条——敢私逃的,账上的银子立刻作废,家眷也别想领口粮。
末将明白。
李成栋忽然单膝跪地,甲胄撞在青石板上发出闷响。
请公子给营名。
郑森望着雨幕中的泰州城,想起《明史》里这些降清又反清的将领,忽然觉得二字格外讽刺,却又格外需要。
就叫忠贞营吧。
他声音不高,却穿透了雨声。
陈明遇管军纪,马进忠带骑兵,王得仁练火铳......
三日后的清晨,泰州西营响起了整齐的号子声。
王得仁光着膀子,正指挥着士兵列阵。
举铳!
王得仁一声令下,三百杆火铳齐刷刷举起,枪管上郑氏铁坊的印记在朝阳下闪着光。
这些火铳比明军的鸟铳轻了两斤,是郑森让铁匠们按他画的图纸改的。
枪托处还加了块护木,正好能抵着肩膀。
队列末尾,一个叫赵二狗的小兵正偷偷发抖。
他原是刘良佐的部下,上个月还跟着抢过百姓的粮车。
此刻手里的火铳却比刀还沉。
别怕。
旁边的老兵拍他肩膀,是那个在溱潼码头被李寄留下的独眼兵。
郑公子说了,打清军有功的,家眷在江南能分两亩地。
州衙的账房里,洪旭正和施琅核对账目。
桌上摊着张《泰州军需图》,上面用不同颜色标着火铳、粮草、药品的分布。
辛一根从镇江运来了五百匹棉布。
施琅用手指点着码头的位置。
但船工们说,运河里漂着不少清军的哨船。
洪旭没抬头,只是在账册上画了个圈:让商队走内河,绕开瓜洲渡。
告诉船工,每趟加两钱银子的风险费,从票号走账。
施琅哼了一声。
这位擅长水战的将领,总觉得这些商人的算计太过琐碎。
直到昨夜看见王得仁的火铳营——那些前大顺兵卒,竟能把火器操演得比郑氏旧部还整齐。
洪旭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乱世里的忠诚,是用糙米和棉布喂出来的。
暮色降临时,郑森独自登上泰州城楼。
陈明遇刚送来新定的营规,上面写着私掠者斩弃械者没其家眷口粮。
字字都带着商号的冷酷。
远处的操场上,马进忠的骑兵正在训练,那些战马的马蹄铁闪着新打的光泽。
公子,王允成来了。
甘辉的声音带着几分谨慎。
这位原刘泽清部下的将领,昨日才带着残部投诚,此刻正站在城下,怀里抱着个沉甸甸的箱子。
郑森让他上来。
王允成打开箱子的瞬间,郑森闻到了熟悉的霉味——里面是二十块银锭,边角都发黑了,刻着的二字却依稀可见。
这是末将在扬州城外捡的!
王允成的声音发颤。
原想......原想留给弟兄们做盘缠。
郑森拿起块银锭,上面还沾着干涸的血迹。
他忽然想起《扬州十日记》里的记载,那些在屠城时被抢走的银子,不知有多少成了溃兵的救命钱。
把这些银锭熔了!
他递给甘辉。
铸成平户银,刻上二字,发给最能打的兵。
王允成猛地抬头。
他跟着左良玉时,见惯了克扣军饷的勾当,却没想过有人会把脏银变成军功章。
郑森望着这群混杂着大顺旧部、明军溃兵、甚至前海盗的士兵,忽然觉得这忠贞营三个字,或许真能长出点和原本历史轨迹不一样的东西。
就像洪旭在账册上写的:江南的棉布能裹住伤口,票号的银子能稳住人心,而这些在乱世里挣扎过的人,或许真能守住点什么。
夜色渐深,泰州城的灯火次第亮起。
洪旭的账房还亮着灯,施琅正在核对明日的粮草调度。
陈明遇的营房里,传来教士兵认字的声音。
他们在学写自己的名字,还有二字。
郑森摸出怀表,齿轮转动的声音在寂静的城楼上格外清晰。
他知道历史上这支忠贞营最终的结局,却也清楚此刻漕船上的棉布、票号里的银子、铁匠铺的火铳,正在编织着另一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