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昌城头的晨雾刚被初阳蒸散,郑森已立在德胜门的箭楼上。
“公子,江西巡抚郭都贤的帖子送到了。”
甘辉捧着个锦盒上来,盒盖打开,里面放着张洒金笺,墨迹却透着几分仓促。
郑森没接,目光掠过城楼下的校场。
施福正指挥着郑氏水师安营,亮银甲在晨光里连成一片,三万人马的营帐沿着赣江码头铺开。
王得仁带来的大顺旧部则被安置在城西的废窑厂,那些带着刀疤的汉子正用郑森发的铁锨平整地面。
“郭都贤……”郑森低声念着这个名字。
这位江西泰和人,崇祯朝的进士,以清廉闻名。
半个月前,多铎的先锋军过境,他在吉安府衙的柱子上题诗明志,宁愿自缢也不献城,此刻却要面对自己这支“不请自来”的军队。
甘辉在旁补充:“按察使司的章旷也派人来了,说午时在巡抚衙门设宴。”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底下人说,章大人昨夜在府里摔了茶杯,骂咱们是‘海盗入城’。”
郑森轻笑一声。
章旷,湖广华容人,当年跟着史可法在扬州练兵,是南明少有的能打仗的文官,此刻却要对着自己这位“海盗之子”笑脸相迎。
“备车。”
郑森转身时,湖蓝道袍扫过箭楼的箭孔:“告诉施福,军械库和粮仓必须派兵驻守,换岗时要验双牌——我的令牌加他的手令。”
施福在楼下接令时,铁甲碰撞的声响格外清脆。
这位跟着郑芝龙从海盗做到将军的悍将,此刻正用布条擦拭着那柄鲨鱼皮鞘腰刀:“少主放心,标下昨夜已让弟兄们换了明廷的号服,甲胄上的‘郑’字都用黄泥糊住了。”
郑森看着那些改头换面的士兵,忽然想起史料里弘光政权的兵制。
名义上的百万大军,实则一半是空额,一半是抓来的壮丁。
而自己带来的这三万人,有福建水师的精锐,有大顺军的铁匠,还有江南织坊的机户临时组成的辅兵,每个人都知道为何而战。
辰时的南昌城开始苏醒,街巷里飘着炒米的香气。
郑森的马车经过县学门口时,看见几个生员正对着墙上的告示指指点点。
那是陈鼎昨夜贴的,用朱砂写着“郑氏票号南昌分号今日开业,一两平户银兑糙米五斗,另收铁料、棉布抵账”。
“这泉州来的郑公子,倒像个商人。”有生员嘀咕。
“总好过左良玉的兵,抢了咱们的粮还烧房子。”另一个声音接道。
郑森掀开车帘,看见街角的布庄挂出了新招牌。
“郑氏商会代销”几个字被阳光照得发亮。
洪旭果然办事利落,昨夜刚进城,就把江南的棉布铺到了南昌的街头。
这些印着牡丹纹的棉布,比本地土布细密三成,价格却低一成,很快就会像在松江、苏州那样,钻进寻常百姓的家里。
巡抚衙门的正堂里,气氛却像结了冰。
郭都贤坐在主位,青布官袍洗得发白,手里的茶盏半天没动。
章旷立在窗边,望着街上巡逻的郑氏士兵,指节捏得发白。
江西总督万元吉来得最晚,袍角还沾着尘土,坐下时第一句话就问:“郑公子打算在南昌驻多久?”
郑森把玩着腰间的平户银令牌,指尖摩挲着令牌上的樱花纹:“万大人觉得,清军会给江西多少时间?”
这话像块石头投进冰面。
万元吉的脸僵了一瞬,他在赣州收到塘报,说多尔衮的大军已过徐州,离九江只剩三百里。
左良玉在九江咳血而亡,其五万大军滞留九江,此刻的江西,就像摊在砧板上的肉。
“左良玉的溃兵在南昌附近劫掠,大顺军余部在吉安徘徊,清军眼看就要过江。”
郑森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郭大人、章大人,你们手里的乡勇,能挡哪一路?”
郭都贤放下茶盏,杯底与案面碰撞发出轻响:“郑公子有何打算?”
“很简单。”
郑森从袖中取出地图,摊在案上:“我出粮,出兵马。但军饷要从盐税、商税里出,郑氏商会代收,按月给各位大人的衙门记账。”
章旷猛地转身,喉结滚动了一下:“你要把持江西的税赋?”
“不是把持,是周转。”
郑森指着地图上的鄱阳湖:“南昌的粮仓只剩三个月的粮,我从江南调二十船糙米来,用盐引抵账,算不算把持?”
他又指向城墙:“城防的火炮还是天启年间的旧物,我让郑氏的铁匠改造成开花炮,用棉布商的捐款支付工钱,算不算把持?”
陈鼎适时递上账册,上面记着“平户银五千两,已存入南昌府库”,旁边用小字标着“折合糙米两万五千石”。
郭都贤看着账册上的数字,忽然想起去年冬天,府库里连给衙役发饷的银子都凑不齐,只能用发霉的稻谷抵账。
这位以清苦闻名的巡抚,指尖在“五千两”上顿了顿,终究没再说什么。
午时的宴开得索然无味。
郑森没动几筷子,注意力全在窗外——施福的人正在张贴布告,招募铁匠和织工,凡有手艺者,日发米两升,全家可入南昌户籍。
城根下那些啃着观音土的流民,正围着布告议论,有人已经开始往城西的废窑厂跑。
章旷端着酒杯过来,酒液在杯里晃出涟漪:“郑公子可知,王得仁当年在开封,杀了多少官绅?”
郑森与他碰杯,酒液带着辛辣滑入喉咙:“章大人可知,那些官绅的粮仓里,堆着多少百姓的救命粮?”
他放下酒杯,声音里带着冷意:“崇祯十七年开封围城,一斗米卖二两银子,有个举人家里藏着千石粮,却看着邻居的孩子饿死在门前。”
章旷的脸瞬间涨红。
他当年就在开封,亲眼见过人吃人的惨状,却从未想过从这个角度看问题。
“我用他们的铁匠,不是忘了旧怨。”
郑森的目光扫过堂内的官员:“是因为他们能造出劈山炮,能让南昌城多撑三个月。这乱世里,有些恩怨可以暂时搁置。”
傍晚时分,郑森巡视城西的铁坊。
王得仁正光着膀子打铁,火星溅在他伤疤累累的背上。
三百多个大顺铁匠围着新砌的熔炉,手里的铁锤起落有序,叮叮当当作响。
“公子,第一门炮坯明日就能出炉。”
王得仁抹了把脸上的汗,铁砧上的炮管已初具雏形。
郑森看着那些专注的铁匠,他们本该被官府追捕的“流寇”,正用最原始的熔炉,铸造着对抗乱世的武器。
“周彪呢?”郑森问。
王得仁往角落努努嘴。
那个总揣着糙米饼的亲兵,正教几个南昌本地的少年拉风箱,嘴里哼着陕西的民歌。
少年们听得新奇,拉得更卖力了,熔炉里的火苗窜得老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