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阴商会票号的门板刚卸下一半。
三个穿粗布短褂的伙计正往木架上码糙米。
布袋摩擦的窸窣声里,混着百姓兑换票号的低语。
郑氏票号“一两兑五斗,加赠两合”的告示贴出后,这里成了全城最热闹的地方。
郑森站在二楼窗前,指尖叩着雕花栏杆。
楼下街道尽头。
五十名税吏的马蹄正踏碎晨雾。
为首那顶蓝呢轿子的轿帘上,绣着朵歪歪扭扭的牡丹,是阮大铖府里特有的样式。
“公子,四老爷的人已在后门待命。”
甘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腰间的双鱼玉佩随动作轻晃。
那是郑鸿逵特意给的信物,凭此还可以调动镇江水师的巡江营。
郑森转过身,案上摊着封刚拆的密信,是陈子龙从松江送来的,墨迹里还带着胭脂香。
信中只有一句话:“左帅已斩马士英监军,舟发武昌。”
左良玉,这位明末最具争议的将领此刻正成了搅动时局的关键。
他原是东林党扶持的武将,后与马士英结怨,此刻以“清君侧”为名顺江而下,前锋已抵安庆。
郑森比谁都清楚,这支号称八十万的大军,将成为压垮弘光朝的最后一根稻草。
“让陈明遇把乡勇撤到铁坊。”
郑森将密信凑到烛火上,火苗舔舐着香笺上的胭脂。
“今日的戏,主角该是张捷。”
票号门口的喧哗陡然拔高时,张捷正从轿子里探出头。
他玄色官袍的领口别着枚羊脂玉扣,是徐岳昨日献的“孝敬”,此刻正随着他的呼吸发亮。
五十名税吏按着腰间的刀,把兑换票号的百姓推得东倒西歪。
其中两个满脸横肉的,正是前日在常州抢绸缎庄的地痞。
“郑公子好大的架子!”
张捷踏上票号台阶时,靴底碾过片掉落的糙米,他嫌恶地踢开。
“本官奉旨征税,你倒让我在轿子里等了三刻钟。”
郑森坐在柜台后的梨花木椅上,手里把玩着枚铜钱,是商会新铸的“隆武通宝”。
他故意提前用了这个年号,既是对时局的预判,也是种隐秘的挑衅。
“张大人千里迢迢来江阴,总不是为了看我给百姓发米吧?”
张捷的目光扫过木架上的糙米,又落在墙上“凭票兑银”的匾额上,喉结滚了滚。
他在南京就听说郑氏票号的纸钞能当银子用,此刻见百姓握着薄薄一张纸就能领走粮食,忽然明白阮大铖为何要他来查。
这哪里是票号,分明是另一个“国库”。
“少废话!”
张捷从随从手里夺过文书。
“五万两饷银,今日必须缴清!你那些织坊、铁坊、商船,哪个不该纳税?”
他身后的徐岳立刻附和:“就是!郑氏私铸货币、囤积居奇,早该查抄!”
话音刚落,就被张捷狠狠瞪了一眼。
这蠢货竟把“私铸货币”说出来,若是传出去,岂不是打户部的脸?
郑森忽然笑了,将铜钱拍在柜台上。
“张大人可知,江阴织坊每月缴的‘机户税’,比苏州府多三成?”
“可知陈家铁坊的‘匠班银’,我让票号直接解到了工部?”
他起身时,湖蓝道袍扫过堆成小山的账册。
“这些账,都在这儿,大人不妨查查。”
张捷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他哪懂什么税目,不过是想借着征税敲诈一笔。
此刻被问得哑口无言,只能梗着脖子喊:“本官不管这些!朝廷要饷银,你就得给!”
“若我说不给呢?”
郑森的声音陡然转冷,目光掠过门口被税吏推倒的老妇——那是张木匠的母亲,前日刚用票号兑了米。
“反了你了!”
张捷猛地抽出随从腰间的刀,刀鞘砸在柜台的算盘上,算珠噼啪滚落。
“给我拿下!”
税吏们刚要上前,票号后门忽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
五百名镇江水师鱼贯而出,青灰色号服的领口都别着郑氏商号的黄铜腰牌。
为首的把总将腰刀往地上一顿:“谁敢动我家公子!”
张捷的刀“当啷”落地。
他原以为郑鸿逵派来的不过是些老弱残兵,却没想是建制完整的水师。
这些士兵的甲胄上还沾着江雾,显然是连夜赶来的。
“郑、郑森,你敢调兵对抗朝廷?”
张捷的声音抖得像筛糠,却仍强撑着架子。
“阮大人不会放过你的!”
“阮大铖?”
郑森缓步走到他面前,指尖捏住他官袍的领口。
“他现在怕是顾不上江阴了——左良玉的大军离南京,只剩三百里水路。”
“左良玉?”张捷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昨日收到南京的信,只说“西兵异动”,却不知已近在咫尺。
那位桀骜不驯的将领,当年在辽东曾把阮大铖的亲侄打瘸了腿,两人是死仇。
郑森忽然抬手,一巴掌扇在张捷脸上。
清脆的响声让整个票号瞬间死寂。
徐岳张大了嘴,江阴知县瘫坐在台阶上,连镇江水师的把总都愣住了。
这位泉州来的公子,竟真敢打阮大铖的人?
“这一巴掌,是替被你抢了绸缎庄的苏州商户打的。”
郑森的声音冷得像冰,又一拳砸在张捷小腹。
“这一拳,是替被你逼死的盐商打的。”
张捷蜷缩在地上,玄色官袍沾满尘土,嘴里的血沫混着未消化的燕窝粥。
他想喊“反了”,却被郑森踩住了脸。
“回去告诉马士英!”
郑森的靴底碾过他的脸颊。
“左良玉要‘清君侧’,我郑氏在闽浙还有些薄面,或许能劝劝。”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
“但前提是,别再打郑氏商户的主意。”
这话像道惊雷,劈得徐岳浑身一颤。
他终于明白郑森的底气在哪——不是镇江水师,不是乡勇,而是捏着马士英的软肋。
左良玉若真打进南京,别说阮大铖的戏班子,连弘光帝的鳌山灯都得被砸个稀烂。
张捷被随从拖走时,像条断了脊梁的狗。
他路过木架时,一袋糙米从高处坠落,砸在他的轿顶上。
白花花的米粒漏出来,撒了一路。
百姓们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张木匠的母亲颤巍巍地给郑森作揖,被他扶住。
“伯母,往后这票号,还能兑米。”
暮色漫进票号时,李寄正在核对漕运账册。
他忽然指着“淮安盐商”那栏笑了:“这些老狐狸,听说张捷被打,竟主动送来十引盐,说要‘助公子抗税’。”
郑森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长江上的商船正陆续靠岸,帆布上的“郑”字在暮色里若隐若现。
他知道打了张捷,南京那边绝不会善罢甘休,但此刻票号里百姓兑换票号的笑声,铁坊传来的锻打声,还有账册上“盐引换漕粮”的数字,都让他觉得踏实。
“让陈明遇多打些铁矛。”
郑森合上账册。
“多铎的兵快就要到淮安了,咱们得守住镇江的码头。”
窗外的月光爬上柜台,照亮了他案头的《商道论》。
此刻在“专利分利”那页,李寄用朱砂批注:“乱世之中,商者亦是守土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