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舫在秦淮河面轻摇。
歌女的笑声顺着水流飘过来。
远处城墙在日头下泛着土黄,静卧在烟尘里。
这城墙很快会被铁蹄惊醒,而画舫上的欢愉,不过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平静。
“学生听说,先生最近在修订《明史》?”
郑森换了话题。
他记得钱谦益晚年私修明史,因涉党争屡被清廷查禁。
钱谦益果然来了兴致:“是啊,修史难,修本朝史更难。”
“天启、崇祯两朝,党争、边患、民变,桩桩件件都连着人命。”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郑森脸上,意味深长。
“你说,将来的史书,会怎么写我们这些人?”
郑森握着窗棂的手指猛地收紧,木刺扎进掌心,疼得指尖发麻。
三百年后的史书早给钱谦益定了性——“贰臣”“水太凉”,这些标签像烙铁。
可他不能说,只能低声道:“史书自有公论。功过是非,后人会看得清楚。”
“后人?”
钱谦益笑了,笑声里裹着化不开的苍凉。
“后人看到的,不过是我们想让他们看到的。”
“就像现在,人人喊‘复明’,可真愿提着头去拼的,有几个?”
他忽然转身,目光灼灼:“你父亲有二十万水师,若肯全力北上,配合左良玉,未必没有胜算。”
“你是他儿子,能不能劝劝他?”
郑森的心跳骤然加速。
钱谦益要他做说客!
郑森想起历史上郑芝龙的结局——拥兵自重,最终降清,落得身首异处。
可若真按钱谦益说的,联左良玉北伐,就一定成吗?
左良玉的军队早已腐化,南明的党争,也绝不会因一次合作就停手。
“学生人微言轻,家父未必会听。”
郑森避开钱谦益的目光,望向河面。
“而且……打仗不是儿戏,需从长计议。”
风从河面掠过来,吹得窗棂“吱呀”响,像谁在暗处叹息。
“从长计议?”
钱谦益的声音陡然拔高,折扇“啪”地合在掌心。
屏风上《韩熙载夜宴图》的仕女仿佛都蹙起了眉。
“等你从长计议完,清军早就踩着长江的冰过来了!”
“郑森,你读的是圣贤书,该知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他的手指因激动泛白,指节叩在案几上,震得装荔枝的水晶盘轻轻发颤。
郑森沉默着。
他知道钱谦益说得对,可三百年的史实在血脉里沉得像铅——这场仗,南明从根上就输了。
弘光政权一年而亡,从来不是兵力不足,是党争蛀空了梁柱,是人人都在算自己的账。
看着眼前老者激动的脸,郑森忽然觉得他很可悲:
机关算尽想扶大厦之将倾,却没看清自己攀附的本就是朽木一堆。
“先生息怒。”
郑森放缓语气,目光沉静得如同泉州港深水。
“学生回去后,定会劝家父留意江北防务。”
“只是……东林诸位若能在朝堂上少些意气之争,多些务实之策,或许比空谈‘攘夷’更有用。”
这话轻轻刺破了钱谦益的激昂。
他脸色变了变,长髯微微颤动,最终却只是叹了口气,声音里泄出几分疲惫:
“你说得对,是该少些纷争。”
他抬手拍了拍郑森的肩膀,这次力道轻了许多,像长辈对晚辈的期许。
“文会快开始了,楼下那些人多是东林后辈,你多认识些,没坏处。”
郑森躬身应下,心里清楚这是钱谦益递来的橄榄枝——既是给机会,也是试探。
这些东林后辈,将来或是殉国的忠臣,或是降清的贰臣,史书上的名字密密麻麻,都浸着血。
就在这时,楼下突然爆发出一阵喧哗。
瓷器碎裂声混着甘辉压抑的低吼:“放肆!知道这是谁的地方吗?”
钱谦益眉头一蹙:“怎么回事?”
一个婢女慌慌张张跑上楼,裙角沾着酒渍,声音发颤:
“先生,是……是马士英大人的侄子马承祖,喝醉了,要抢苏姑娘的琵琶……”
马士英的侄子?
郑森心中冷笑,这出戏来得倒巧。
马士英,此刻南明政坛炙手可热的人物,以“拥立福王”之功即将把持朝政,与东林党势同水火。
他的侄子在此时闹事,未必是偶然。
钱谦益脸色沉了下来,眼底闪过一丝狠厉,又迅速掩去。
对郑森道:“一点小事,我去处理。你先坐会儿。”
他转身下楼,脚步沉稳得像踏在棋盘上,丝毫不见刚才的激动。
那绯色官袍的下摆扫过楼梯扶手,带起的风里,竟藏着几分杀伐之气。
郑森站在窗边望着钱谦益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后颈忽然泛起一阵凉意。
这看似文弱的老者,处理起这种龌龊事,竟比沙场老将还要镇定。
他想起泉州港的船老大说过:“真正能掌船的,不是嗓门最大的,是浪头再高也能稳住舵的。”
屏风外的琵琶声早停了,取而代之的是钱谦益温和却带威严的声音。
不过片刻,楼下的喧哗就平息了,连赔罪声都低得像蚊子哼。
郑森知道这绝不是简单的“处理”。
钱谦益定是用了最体面也最阴狠的法子,或许是暗示马承祖,其父马士英正需东林党在福王面前妥协。
或许是不动声色地亮了底牌,让对方明白秦淮河畔仍是东林的地盘。
这就是明末的官场,连勾栏里的纷争都藏着刀光剑影。
郑森靠在窗边,望着秦淮河上画舫缓缓飘过,船娘的歌声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他忽然想起父亲账房里的海图,每条航线都标注着暗礁,如今这南京城,处处都是看不见的险滩。
钱谦益的拉拢只是开始,接下来马士英、史可法,甚至那位即将登基的福王,都会注意到“南安伯”的儿子。
而他,必须在这些漩涡里找到生路,不仅为自己,更为记忆里那个最终病逝在台湾的“郑成功”。
他记得史料里说,郑成功三十九岁积劳成疾而亡,临终前还在感叹“复明无望”,那份遗憾,穿越三百年仍能触碰。
楼下传来脚步声,不止一个。
郑森转过身,见钱谦益领着几个长衫士子上来,为首的正是复社领袖顾杲。
顾杲,字子方,东林党重要成员,以弹劾马士英闻名。
他性格刚烈,是《明季南略》中记载的“清流骨鲠”。
这些人都是东林党核心,也是历史上跟马士英斗得最凶的一群人。
他们的名字在史书里密密麻麻,最终大多落得“殉国”或“流放”的结局。
“郑森,给你介绍几位前辈。”
钱谦益笑着招手,语气轻快得像刚才的冲突从未发生。
“这位是子方先生,这位是……”
郑森深吸一口气,脸上扬起恰到好处的恭敬笑容,迎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