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的鎏金柱上,龙纹雕刻得张牙舞爪,却蒙着层薄灰。
连日来忙着处理江淮战报,连擦拭龙柱的小太监都被调去军需房,柱底积着几片枯叶。
郑森坐在龙椅上,指腹反复摩挲着御案冰凉的木纹。
他面前摊着两张纸。
一张是江西舆图,红笔圈出的“九江”“安庆”晕得纸页发皱。
另一张是战死将领名单,墨迹还润着。
他的指尖在“陈明遇”三个字上停了很久,无意识地画了个小圈,圈得纸边起了毛。
他又想起刚举旗抗清那年。
陈明遇就带着自己整理的江淮军情来投奔,成了他麾下第一谋士。
军议时,再棘手的战局,陈明遇总能一语点破关键;连最复杂的粮草调度,他都能算得分毫不差。
陈明遇不只是文臣,更是出色将领。
去年清军袭扰浙东,他亲率五千兵卒,以少胜多守住台州。
回来时甲胄上还沾着敌血,却笑着跟郑森分析后续防御策略。
这些年,陈明遇既管内政又掌兵权,帮他一步步稳住抗清根基。
可现在,这位最得力的臂膀,却没了。
郑森喉结动了动,把名单往面前拉了拉。
他的指尖按在“陈明遇”上,粗糙的纸页磨得指腹发疼。
他想起陈明遇最后送来的战报,字迹因愤怒与急促有些潦草,写着“博洛屠我江淮三村,百姓惨死,臣请率部追击,必除此獠,以慰亡魂”。
后来亲兵说,陈大人追击时中了清军埋伏。
他仍指挥士兵突围,杀了数名清军后力竭,被敌军砍中要害。
陈大人倒下时,嘴里还念着“百姓之仇……未报……”。
郑森心里像被挖走一块,闷得慌,连呼吸都觉得沉。
文武百官分列两侧,连呼吸都放轻了。
冯厚敦捧着奏折,手指悄悄捏了捏朝服褶皱里的枯叶。
今早从码头来的路上,这叶子落在他肩上,他没舍得拂掉。
更让他心焦的是手里捧着的这份奏折。
这是昨日江南士绅联名上的,上面写着“武人封爵过滥,恐乱朝纲,且北伐必增饷,士绅难承”,墨迹都干透了。
他捏着奏折的封皮,指节发白——这奏折递上去,怕是要惹陛下不快;不递,又没法对江南士绅交代。
“陛下,江淮大战已胜,博洛、孔有德授首,战死将士的抚恤、封爵,得尽早定夺。”冯厚敦的声音放得很轻。
他怕哪句话没说对,既惹了陛下不快,又招文官怨。
“军心稳了,江南才能稳啊。”冯厚敦补充道。
他垂着头,没敢看郑森的眼睛。
只听见龙椅上传来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郑森抬眼时,眼眶还泛着红。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却每个字都透着郑重:“传朕旨意——内阁首辅陈明遇,殉国忠勇,追封‘忠毅王’,其子陈继业承袭伯爵,食邑三千户,赏白银五千两。”
念到“忠毅王”时,他顿了顿。
殿内静得能听见窗外的风声,只有烛火“噼啪”响了一声。
“总兵刘泽清、王允成、杨耿,追封国公。”郑森的手指滑过名单。
他的手指在“刘泽清”三个字上顿了顿。
他心里清楚,刘泽清算不得心腹——清军南下时躲得远远的,见大夏在江淮取胜,才带着部下来投,是个十足的见风使舵之辈。
可刘泽清手下有数千兵卒,多是他的老部下,若不追封国公,这些人怕是会心生不满,扰了军心。
“刘泽清为‘忠勇国公’,王允成为‘忠烈国公’,杨耿为‘忠安国公’,子孙世袭侯爵。”
“副将刘体纯、李元胤等,追封侯爵,子孙世袭伯爵。”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名单末尾那行小字上——“战死士兵共三千二百一十七人”。
他的声音软了下来,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所有战死士兵,每户赏银五十两,免三年赋税。”
“伤残士兵,编入地方卫所,每月发米二石、银二两。”
他想起江淮战场上,有个十七岁的小兵饿到啃草根,还笑着说“陛下,等打赢了,我想喝碗热粥”。
现在这抚恤,是他能给的、最迟来的热粥。
“绝不让弟兄们流血又流泪。”
“唰!”武将们齐刷刷单膝跪地。
甲胄撞在青石板上,震得殿内烛火晃了晃,落下几点火星。
甘辉的眼眶瞬间红了。
他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
上个月还和刘泽清在营里喝酒。
刘泽清说“等打赢博洛,就回福建老家,带老娘去南京看看秦淮河,再喝壶武夷岩茶”。
现在刘泽清成了“忠勇国公”,却再也喝不到那壶茶了。
“陛下圣明!”甘辉的声音哽咽着。
话刚出口,眼泪就砸在甲胄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臣……臣代战死的弟兄们,谢陛下恩典!”
他重重磕了个头,额头撞得地面发疼。
却觉得心里的委屈和悲痛,终于有了个着落。
陈豹站在甘辉旁边,肩膀微微发抖。
他以前是个小兵,在明朝时连将军的营帐都靠近不了,更别说封爵了。
现在陛下说“军功可封爵”。
他想起媳妇上个月寄来的信,说家里生了个儿子,还没取名。
信里还说“等你回来取个好名字,让孩子将来有出息”。
要是媳妇知道他能挣个爵位,孩子以后是“爵爷之后”,怕是要哭着给祖宗上柱香。
他死死咬着牙,才没让哭声漏出来。
只重重磕了个头,闷声应道:“臣谢陛下!”
冯厚敦看着武将们激动的样子,悄悄把手里的奏折往身后藏了藏。
他知道,这奏折现在递上去不是时候。
先让陛下把封爵的事定了,稳住军心再说。
他抬头看向郑森,见陛下正望着跪地的武将,眼神里满是欣慰。
心里稍微松了口气。
后面的麻烦,只能再找机会跟陛下说。
冯厚敦的一口气还没松完。
左侧的文官队伍里就传来一阵细微的骚动,窸窸窣窣的。
周文彬的手指绞着朝服下摆。
手心的汗把深蓝色的布料浸得发暗。
昨晚上,苏州老家的族叔托人带了口信。
那口信说“若不阻了这封爵的事,让武人掌了权,将来北伐捐饷,你苏州的百亩良田就得卖了,你这御史的差事,也别想坐稳”。
那话扎在他心里,让他不得不站出来。
他往前挪了半步。
躬身时腰弯得比平时低,几乎要碰到地面。
他的声音却发虚,带着明显的颤抖:“陛下,臣……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他没敢抬头,只盯着地面的砖缝。
砖缝里还留着前几天下雨积的水,映着他发白的脸。
郑森抬眼看向他,眼神平静,却像能看透人心里的小算盘。
他手指轻轻敲着御案,节奏慢而沉。
每敲一下,周文彬的心跳就快一分。
“周御史但说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