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秋阳温软,奉天殿金砖上的科举名册泛着暖光。
张家玉捧着名册上前,这是他熬了三夜,从浙东、苏南、皖南两千多份报名表里筛出的初选名单。
每个名字旁都密密注着家世、才学,连“懂算学否”“辨农桑否”的小字都写得工整,墨迹里还凝着熬夜未散的潮气。
“陛下!”他躬身递册,声音里的振奋压不住,尾音都亮得发颤。
“苏州张氏、绍兴沈氏、杭州赵氏……从前躲着不肯沾新朝的士绅,如今都把嫡子送来了。”
“连松江那位曾弹劾芝龙公‘通海谋私’的前明御史,都让孙子报了经世学堂匠科。”
郑森接过名册,指尖先触到“张岱”二字,骤然发紧。
前世读《陶庵梦忆》,他总为书中“湖心亭看雪”的雅致、“柳敬亭说书”的鲜活叹息,更憾其晚年“繁华落尽,举家食粥”的悲凉。
可此刻名册旁的批注赫然写着“善记史,略通算学,曾助绍兴府修水利”,指尖摩挲着那行字,像握住了一段本该腐朽却意外鲜活的时光。
原来那些被“文人身份”掩盖的实用之才,都藏在历史的褶皱里,等着被一双不唯虚名的眼睛看见。
郑森一页页翻着,目光扫过密密麻麻的名字,几日前栖霞山厚葬黄道周的情景突然撞进脑海。
那日福州学子捧着老师的灵位长跪坟前,哭声震得松针簌簌落,郑森亲自上前添了一抔土,说“先生的忠义,新朝记着,江南的百姓也记着”。
那时他就清楚,这抔土埋的不只是一个忠臣的骸骨,更是埋掉士绅心里“新朝必斩旧臣”的疑虑。
没过几日,果然有消息传来:躲在幕后的士绅开始让管家去商号打听粮价,让子弟去经世学堂旁听算学课。
人心从不是靠刀枪逼来的,是靠“让百姓能吃饱、让子弟有出路”一点点焐热的,比任何雄辩都有力。
“传令下去,十日后开考。”
郑森合上册子,指尖无意识摩挲腰间铜算珠,珠身镇江水战的旧痕硌着手心,那点钝疼让他愈发清醒。
“考题不用考八股,也不用考君臣大义,就两道题:一为‘如何让浙西涝区农户明年多收两成粮’,二为‘如何通泉州至苏州的商路,让织户的丝少走三成冤枉路’。能答出实策的,才算真才俊。”
张家玉愣了愣,随即躬身应下。
前明科举考的是“代圣贤立言”,哪有考这些“农桑俗务”的?可他转眼想起经世学堂里,学子们捧着算筹算“织一匹布耗多少棉纱”的认真模样,想起商号账房用新算学记账时的麻利,忽然懂了。
前明就是把“学问”和“民生”割得太开,才养出一群只会空谈“天意”、见了涝区百姓只会叹气的官员。这样的考题,选出来的才是能真帮百姓做事的人。
三日后紫金山,晨雾未散,仪仗已列齐。
郑森穿着绣着十二章纹的衮龙袍,玄色衣料上,日月星辰、山龙华虫的纹样用金线绣就,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
他踩着石阶往上走,每一步都稳得扎实。风从山下吹上来,裹着南京城的烟火气。
商号伙计推车送粮的轱辘声,经世学堂学子晨读的朗朗声,农户挑着菜筐赶早市的吆喝声。
这些声音撞进耳里,像一把温柔的锤子,敲碎了他穿越以来的焦虑。
前世在博物馆盯着《明末流民图》时,他曾攥着展柜玻璃想“若能回去,哪怕只让一户人家吃饱也好”,如今眼前的鲜活,是比任何史书赞誉都实在的答卷。
祭坛上摆着牛羊太牢,旁边立着的祝文是钱谦益和张煌言合写的。
开头写“维公元1647年,大夏皇帝郑森,敢昭告于皇天后土”。
末尾却没提“复明”,只写“愿护华夏文脉,安江南黎庶,免战火之苦,致仓廪之实。”
“愿织户有纱可纺,农户有粮可收,学子有书可读,自此岁岁无饥馑,年年有安康”。
郑森接过祝文,声音沉稳地念出来。风把字句吹得很远,台下文武百官、士绅百姓都静静听着,没人再提“大明正统”,也没人再议“海寇窃国”。
他们见过商号的粮车送进浙西灾区,见过经世学堂的孩子捧着算筹读书,见过郑森厚葬前明忠臣,这些比任何“正统”的名号都更实在。
念到“织户有纱可纺,农户有粮可收”时,他喉结微滚,眼前闪过温州织户老陈把丝卖到泉州时的笑脸,闪过金华农户领新米时沾着泪光的眼角。
这些具体的画面,比“复明”二字重千倍。
念完祝文,郑森对着苍天深深一拜。
起身时望向远处南京城,城墙上“夏”字旗与商号船锚旗并排飘着,像在说:这新朝,既要守华夏的根,也要护百姓的活。
他忽然想起称帝前的犹豫。怕担“窃国”之名,怕江南士绅不服,可如今看着台下百姓眼里的光,才彻底明白:
百姓要的从不是“大明”这两个字,是能让他们安稳过日子的“朝廷”,是一个不会让他们卖儿卖女换半斗粮的去处。
“陛下万岁!”台下欢呼声炸响,震得紫金山落叶簌簌往下掉。
郑森看着跪伏的百官百姓,心里清楚,这声“万岁”不是因为“皇帝”的名号,是因为他们信了。
信这个穿衮龙袍的人,真的会让江南不再有战乱,真的会让他们的孩子有书读、有饭吃。
他抬手虚扶,声音透过风传下去:“众卿平身。新朝立,不为一人一姓,为的是天下安稳,为的是华夏不亡。”
回到奉天殿时,暮色已漫进来。
宫灯点亮,昏黄的光映着案头奏章,郑森忽然想起一件事——年号。
前明用崇祯,鲁王用鲁王纪年,唐王用隆武,东南几股势力纪年混乱,百姓缴税、商号记账都要反复换算,麻烦不说,更易滋生混乱。
更重要的是,他总盼着这个时代能早点跟上历史的步伐,少走些弯路。
前世课本里写“明末纪年混乱加剧统治动荡”,他不想让这悲剧再演一次。
“传旨,不再用崇祯年号,即日起改用公元纪年,以今年为公元1647年。”郑森对身旁太监说,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太监愣了一下,随即躬身应下。从来没听说过用“公元”纪年的,可他跟着郑森久了,知道这位陛下做的事,看着奇怪,却总有道理。
当年推行新算学,没人看好,如今商号、学堂都用得顺;当年厚葬前明忠臣,没人理解,如今士绅都归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