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森指尖摩挲《陆五商货册》泛黄纸页,指腹划过父亲郑芝龙的朱笔圈注。
抬眼时,目光如闽江寒浪般锐利,直刺下首五位掌柜。
浙东战事吃紧,陆五商是唯一能跨闽浙赣调运粮草军械的命脉。
这些老掌柜认的是“芝龙公”的情分,而非他“吴王”的印玺。
人心浮动,是此刻最要命的坎。
“吴王召我等,无非是为浙东调货。”吴老掌柜率先开口。
掌心紫砂小壶转得极慢,壶身“郑氏商号”四字被二十年岁月磨得发亮,是郑芝龙亲刻的信物。
他拇指重重按在刻字上,壶盖轻磕案面,脆响里满是戒备。
“这壶陪我闯过徽州雾、渡过泉州浪,从没离过身。”
“咱是芝龙公的人,护商号是本分,但战火里运货风险翻倍。”
“您得给个实在章程,不能让老伙计们血本无归。”
郑森没废话,从抽屉抽出五份烫金帖和一本《郑氏恩册》,“啪”地拍在案上。
恩册首页字迹墨色未褪,下面密密麻麻记着明细。
他指尖点着纸页,语速沉稳却字字千钧。
“吴老掌柜,您三年前递的守军布防图,帮我少折损三百弟兄。”
“沈掌柜,去年城破时,您连夜调三百匹松江布,解了军寨冬衣急。”
“胡掌柜,您腾的三囤粮食,救了两千流民。”
“这些功劳,我一笔没漏。”
他抓起一份烫金帖,递向沈掌柜。
“这是经世学堂入学帖,商籍匠籍不拘,教算学、商律、物流。”
“您家小子总蹲在布坊账房外扒算纸,前明私塾不收他,我这学堂收,还派最好的先生教。”
沈掌柜的手猛地攥紧,腰间铜算珠硌得掌心生疼。
这珠子是郑芝龙所赠,珠身泉州船锚纹被磨得浅淡,刻着“算清每笔账,走稳每条路”的嘱托。
他喉结滚了两滚,声音发紧。
“吴王既知小子的难处,该懂商籍的苦。”
“前明时士绅一句话就能抄货,如今往浙东送,遇劫道的,郑氏能保吗?”
“能。”郑森斩钉截铁。
指尖戳在舆图上闽浙赣商路的标记处。
“洪旭已带五百护货队布防,每百里设一个驿站。”
“驿站小吏全从商号里擢升,都是你们信得过的自己人。”
“您的伙计阿福,会算账、懂布路,我已命他管杭州到苏州段。”
“你们的货过站,补给、护运一路绿灯。”
他话锋一转,抛出硬筹码。
“浙东军需运输,抽成加两成。”
“若有损耗,郑氏全赔,再补一倍定金。”
胡掌柜突然从袖中摸出半片龙泉瓷,瓷边冰凉刺骨。
这是郑芝龙当年帮他复窑时给的样品。
窑毁那年,是芝龙公派船送窑土,才续了胡家五代瓷脉。
他捏着瓷片转了一圈,瓷边刮得掌心发痒,语气带着犹疑。
“诚意咱看得见,但新政刚推,士绅岂能善罢甘休?”
“前几日我运瓷过金华,士绅家丁拦路要双倍‘过路费’,不然就烧货船。”
“那是勾结李虎劫嘉兴粮车的赵士绅。”郑森眼神一沉。
指节敲得案面“咚”响。
“洪旭驰援嘉兴时,会顺带清剿沿途私卡。”
“以后陆五商的货船,挂郑氏船锚旗就是通行证。”
“谁拦,按劫军资论处!”
他看向胡掌柜,语气添了承诺。
“你的瓷窑,商号再投三成银扩规模,专烧军需瓷碗、瓷瓶。”
“订单管够,利润保底。”
“吴王这话,说到咱心坎里了!”赵掌柜猛地起身。
靴底的闽南红泥蹭在青砖上,声音发哑。
“崇祯朝时我运粮过驿站,士绅刁难要三成‘过路费’。”
“货被劫了官府不管,我亏得倾家荡产。”
“如今你护货、加抽成、保利润,我赵记粮铺先调两千石粮,今晚就装车!”
“士绅敢拦,我就跟护货队一起拆了他们的私卡!”
一直沉默的林掌柜缓缓翻开手里的旧账册。
封皮是芝龙公旧商号的帆布,边角磨得发毛。
册子里记着陆五商十年货路,也记着山洪冲毁货栈时芝龙公垫钱重建。
海盗劫船时,芝龙公派军夺回货物分文未取。
他指腹按在“护货护人”四字上,目光灼灼。
“吴王,陆五商最金贵的不是货,是人。”
“芝龙公说过,货丢了能补,人寒了就暖不回来了。”
“你保商路、护子弟、给实利,我林记货栈把所有货船都调出来,专运军需。”
“哪怕三个月不做民用生意,也绝误时辰!”
郑森解下腰间一枚铜算珠。
珠身有道凹痕,是父亲当年护货时被流弹崩的。
他把算珠压在《陆五商货册》的朱笔标记上,语气郑重。
“我向各位保证,战后陆五商再加一成利。”
“经世学堂的学生帮你们算货账、订路线,每笔钱明明白白。”
“商号牵头搞联保,一家遇劫,百家分摊损失。”
“日后商籍子弟不仅能入学,还能入仕管商税、掌驿站。”
“再也不用被士绅踩在脚下!”
他前倾身体,目光扫过五位掌柜。
“我要的不是夺陆五商,是跟各位一起,把父亲没铺完的商路,铺到天下各地!”
五位掌柜对视一眼,眼里的犹豫彻底烟消云散。
沈掌柜抓起浙东军需清单,指尖划过“棉布两千匹”,声音坚定。
“我这就回布坊,让伙计连夜打包,明日一早装车!”
“阿福的驿站要人手,我随时调派!”
吴老掌柜摸了摸怀里的紫砂壶,笑了。
“芝龙公当年说,跟着靠谱的人才能走稳路。”
“吴王靠谱,咱就跟着干!”
“徽州的茶商我去联络,把最好的茶运去浙东,给将士们提神!”
胡掌柜收起龙泉瓷片。
“我让人把新出的瓷装箱,既送军寨,也运去泉州换海外军械、药材!”
赵掌柜转身就走。
“我回粮铺盘点库存,今晚就装车!”
“护货队要向导,我亲自去!”
林掌柜合上账册,快步走到舆图前。
“货路我熟,我来安排路线,避开士绅私卡。”
“三天内必到浙东前线!”
掌柜们的脚步轻快,没了来时的迟疑。
厅外算盘声噼啪作响,是账房核计运输盈亏,更是陆五商重燃的脉搏。
郑森指腹碾过铜算珠的弹痕,眼里锋芒毕露。
陆五商的货船,即刻扬帆起航。
这条商路是财源,更是他逐鹿天下的命脉。
父亲故交倾心相助,他在江南的根基,已然扎得又深又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