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晨光漫过聚宝门时,郑森立在都察院的石阶上。
亲兵正搬最后一箱账册,木箱落地的闷响,震得石阶缝里的暗褐血痂簌簌掉渣,那是前几天抓细作时溅的血。
“十二家勋贵的清册汇总好了!”陈永华捧着簿子奔来,青袍下摆滴着露水,跑得喘气,“京营的兵权交了马进忠,饷银用的是昨天验过的官铸银,士兵们都查过,没掺假!”
郑森“嗯”了声,目光扫过巡逻兵腰间的鲁密铳,铳身上的船锚标记是他商号工坊的印,在晨光里亮得扎眼。
他突然沉下声:“阎应元的五千人,出通济门了吗?”
“施琅的船队已在江面接应,”陈永华顿了顿,从怀里掏出张皱巴巴的草纸,纸边磨得毛了,“刘良佐的细作昨晚被商号船户抓了,搜出这封密信,说要献南京布防图。”
郑森捏过密信,糙纸边缘刮得指尖发疼,还裹着霉味。
他扫了眼歪扭的字迹,没多话,直接凑到烛火上。
火苗舔舐纸角,黑灰落在血痂上,转眼成灰。
“让施琅多带十门佛郎机炮守江面,”他看着灰被风吹散,声音发冷,“再派人告诉刘良佐,他南京的三进宅院我已抄了,留着当他的断头祠堂。”
甘辉刚领命跑远,都察院的铜钟突然炸响。
钟声撞得廊柱积灰簌簌掉,秦淮河画舫晃得歌女尖叫骤停,巡逻兵“唰”地攥紧铳柄,这是陈明遇召集群官的信号。
三品以上的文官正被士兵拖拽而来,官袍沾泥歪扭,乌纱帽坠在颈间晃荡。
钱谦益被两个士兵架着胳膊拖来,衬袍补丁磨得发亮,喉间嗬嗬喘着,连挣扎的劲都没了。
他看见拦在廊下的李成栋,突然拔高嗓子喊:“老夫是礼部尚书!是郑森的业师!你们敢这么对我?”
李成栋“嗤”地笑出声,抬脚碾碎地上的碎瓷片,那是王铎刚摔的茶盏,瓷片扎进泥里,还闪着白亮的光。
“业师?公子说了,正因为是业师,才该算清楚:你东林书院的束修银,是不是用扬州士兵的救命军饷换的?”
钱府的偏厅里,柳如是正低头翻账册,指尖掐着“漕运司”三个字,指节泛白,连指甲盖都透着青。
听见脚步声,她头都没抬,声音冷得没情绪:“人带来了?”
“商号船医说你受了寒,炖了姜茶温着。”郑森话音刚落,士兵就把钱谦益按坐在凳上。
账房跟着打开木箱,“织造府”的朱印在晨光里晃得人眼晕。
柳如是终于抬头,目光扫过钱谦益靴底的泥草屑,那是一路拖拽蹭上的,正往青石地洇黑水。
她抓起一本账册,“啪”地拍在案上:“钱大人,看看崇祯十六年的账。”
账页上“漕运司支银三千两,实为资助阮大铖复官”的字迹还透着新墨。
钱谦益猛地挣了下,肩膀却被死死按住,急得喊:“诬陷!阮大铖是阉党余孽,我怎么会资助他!”
“去年你托商号粮铺,转给他五千石标着‘军粮’的新米,”郑森拿起账册,指尖点着页脚小字注,“这里写着‘米内掺沙土二升’,我商号的账册连米袋编号都记着,比都察院的档案细十倍。”
钱谦益的脸“唰”地白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柳如是突然笑出声,笑声裹着秦淮河的水汽,带着寒意:“钱大人,当年您跳河前喊‘水太凉’时,想过会有今天吗?”
这话落在钱谦益心口。
他盯着柳如是鬓角的银簪,那是商号船户给的,此刻在晨光里映得发寒。
他突然明白,这女人早不是秦淮河歌姬,她手里的账本,比刀枪还能杀人。
同一刻,都察院大堂里乱作一团。
陈明遇将一箱账册“咚”地摔在公案上,箱盖弹开,账本散了一地:“南京工部的朱印!诸位都看看!别装瞎!”
文官们没人敢抬头,眼皮却都在跳。
陈明遇抓起一本账册,直接往王铎脸上甩:“崇祯十七年,你监造军器以次充好,侵吞工银五千两!你造的鸟铳打三发就炸膛,害死多少士兵!”
王铎的脸涨成猪肝色,手里的狼毫笔“啪嗒”掉在地上,浑身发抖,手按在公案上才没栽倒,嘴里反复念着“不是我”。
“还有你,李沾!”陈明遇又抓过一本账册,指尖戳破纸页上的名字,“你用五千石军粮换刘良佐的私盐,那些粮够江北士兵吃半个月!”
李沾“噗通”跪倒在地,官帽滚到王铎脚边,双手撑地抵着青砖,带着哭腔喊:“不是我要换的!是赵之龙逼我的!我是被逼的啊!”
“逼你?”陈明遇上前一脚踹翻银箱,银子滚得满殿叮当作响,有的撞在柱上弹起,落在文官脚边。
“那你给镶黄旗牛录章京汇的三千两‘丝绸款’,也是被逼的?账册上还留着你的私印!”
就在这时,一个小吏慌慌张张撞进来,鞋跑掉了一只,光着脚沾泥喊:“陈将军!阮大铖来了!说要献降表,还带了十个戏子,要给您唱《桃花扇》!”
大堂瞬间死寂,只有烛火噼啪响。
陈明遇捏着阮大铖谄媚的名帖,指节攥得发白,突然冷笑:“告诉姓阮的,他府里二十箱字画,我商号已估了价,够他在苏州买三间破瓦房养老。”
“想做官?我这里不收阉党余孽的狗命!让他滚!”
小吏刚跑出去,李寄就捧着沾墨汁的厚簿冲进来:“陈将军!查出来了!十七个文官通过商号票号给清军送密信,名单都在这!”
陈明遇接过簿子,翻都没翻就扔给士兵:“抄录一百份,贴遍南京各坊布告栏!”
他的声音沉实,震得人耳膜疼,“让全城人看看,这些前明大官是怎么卖国求荣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缩在角落的文官,一字一句说:“乱世里最值钱的不是银子,是让人信你的规矩——这些账册,就是我的规矩!”
钱府偏厅里,钱谦益正抖着手在账册上签字,“认捐军饷五十万两”的字迹洇成一团黑。
他突然抬头,眼里爬满血丝,带着哀求:“我愿献藏书楼的七万册典籍,求你放过钱家的后人!”
郑森望着窗外,秦淮河画舫正唱着“铁炮轰开聚宝门,棉布温暖万家春”的新词。
他想起柳如是上次落水时,手里攥着的半张《江南商民告示》,“保产护家”四个字还泡得发胀。
“典籍不用献。”郑森收起账册,指尖摩挲着封面的船锚标记,突然提高声音,“但你得写篇檄文,昭告江南读书人:真心抗清的,我郑森供他笔墨;通敌卖国的,就算藏在书堆里,我也能把他扒出来,吊在聚宝门上示众!”
钱谦益的喉结狠狠滚了下,唾沫都咽不下去。
他盯着案上那支“守拙”银笔,那是柳如是去年送的,笔杆上还刻着“东林风骨”四个字,此刻握在手里,温度灼人。
突然,甘辉撞门进来,声音劈着嗓子带慌:“公子!阮大铖跑了!还放火烧了商号的粮库,说要给清军报信!”
郑森猛地转身,手按在刀柄上,眼底翻涌着冷光:“传我命令,让施琅亲自带两千人回防!”
他的声音淬着杀气,“告诉阮大铖,他跑得了今天,跑不了明天——我定要他的狗头,挂在都察院的铜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