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裹挟着暮春的寒意,一路向东奔涌。
郑森立在主船的甲板上,望着两岸飞速倒退的芦苇荡,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怀表的黄铜外壳。
自离开南昌已有两日,赣江的浊流渐渐汇入长江的壮阔。
水面上的商船也稀疏起来。
偶尔掠过的渔船,船民脸上都带着惶急的神色。
“公子,前面就是芜湖水域了。”
甘辉的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紧张,他手里的望远镜正对着上游,镜片反射着刺眼的阳光。
郑森接过望远镜,镜头里果然出现了熟悉的江段。
几日前与黄得功交割粮草时,他曾在此处停留三日。
那时的芦苇刚抽出新芽,如今已是密不透风的绿墙,隐约能看见墙后闪烁的甲胄反光。
“放慢速度。”
郑森放下望远镜,声音平静。
“让马进忠的骑兵在甲板上列阵,枪尖朝外。”
马进忠的铁枪在阳光下泛着冷光,这位前大顺将领此刻已换上郑氏的号服,只是左臂上仍缠着块陕西老布。
“公子放心,只要他们敢靠过来,我这杆枪保管让他们知道厉害。”
船队刚驶入芜湖江面,上游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号炮。
三十余艘战船横亘在江心,船头飘扬的“黄”字大旗在江风里猎猎作响,正是黄得功的水师。
他正立在旗舰的船头,猩红披风下的甲胄还带着与左良玉之战的刀痕。
那双曾斩过无数敌首的眼睛,此刻正死死盯着郑森的船队。
“郑公子别来无恙?”
黄得功的声音隔着江水传来,格外沙哑。
“只是不知公子何时成了江西的土皇帝?”
郑森示意甘辉回话:“黄将军误会了,我等奉史阁部令,赶赴扬州勤王,途经南昌时,不过是协助地方整顿防务。”
“协助?”
黄得功冷笑一声,铁鞭重重砸在船板上。
“霸占府衙,架空巡抚,这也叫协助?郭都贤的求救信都送到芜湖了,你当黄某是瞎子不成?”
江风突然变得凛冽,两岸的芦苇沙沙作响。
郑森看见黄得功的士兵已张弓搭箭,箭簇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而自己这边,马进忠的骑兵已握紧了缰绳,手指扣在扳机上。
那些从南昌带来的新式火铳,此刻正对着昔日的“友军”。
“将军息怒。”
郑森向前一步,声音提高了几分。
“南昌之事,事出有因。多铎大军已过扬州,江西若乱,江南便无屏障。郑某此举,实为稳定后方,绝非反抗朝廷。”
黄得功身旁的副将翁之琪突然喊道:“一派胡言!你郑氏在江南开票号、占盐场,如今又吞江西,分明是想趁乱割据!”
翁之琪,浙江仁和人,武进士出身,惯用长枪,是黄得功麾下最得力的干将,对郑氏的“商战”早有不满。
郑森没理会翁之琪,只是望着黄得功:“将军可敢派使者一叙?”
黄得功沉默片刻,铁鞭在掌心转了半圈:“让你的人过来。”
甘辉领命登船时,特意带上了两箱新铸的平户银。
箱子打开的刹那,银币上的樱花纹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黄得功麾下的士兵们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这些银子,足够他们发半年军饷。
“黄将军!”
甘辉的声音不卑不亢。
“我家公子说了,只要将军肯让开航道,这批银子便送与将军充作军饷。另外,江南织坊新出的棉布,愿以成本价供应将军麾下。”
黄得功的目光扫过银箱,又落在甘辉身上:“回去告诉郑森,黄某不是刘泽清,不吃他这套。”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但我可以派个人去他船上,看看史阁部的檄文是不是真的。”
翁之琪自请前往,登船时特意检查了郑森的船舱。
案上果然放着史可法的勤王檄文,朱印鲜红,墨迹未干;
旁边摊开的账册上,“扬州粮价”“清军布防”等字样密密麻麻,还夹着几张郑森亲笔绘制的地形图,上面用红笔标注着清军的薄弱环节。
“这些铁铳……”翁之琪的目光落在墙角的木箱上。
那些火铳的样式比明军装备的更精巧,枪管上还刻着“郑氏铁坊”的字样。
翁之琪猛地回头,看见郑森正用一块绒布擦拭着望远镜:“你们真要去扬州?”
“史阁部传檄勤王,我等身为大明臣子,岂能坐视?”
郑森放下望远镜,镜片里映出黄得功旗舰的身影。
“将军想必也收到消息了,多铎带的是八旗精锐,扬州一破,芜湖便是前线。此时内斗,岂不正中清狗下怀?”
翁之琪沉默了。
他想起昨日收到的塘报,说江北四镇中,刘泽清已率军南逃,刘良佐按兵不动。
若郑森真能增援扬州,或许……
“我会如实禀报黄将军。”
翁之琪转身时,瞥见舱壁上挂着的一幅《江南商路图》,图上用不同颜色标注着棉布、盐引、票号的分布,密密麻麻的商号像一张大网,将江南与江西连在了一起。
他忽然明白,这个年轻的泉州公子,或许真的在用另一种方式对抗乱世。
黄得功听完回报,望着郑森船队里那些夹杂着大顺旧部的士兵,又看了看手中那份从南昌传来的密报。
上面说郑森在江西开仓放粮。
他忽然想起这些日子,自己营里的伤兵,正是靠郑氏的金疮药才活下来的。
“让他们过去。”
黄得功的铁鞭重重砸在船板上。
“但告诉郑森,若他敢在扬州耍花样,我黄得功的铁鞭,认得他的‘郑’字旗!”
船队缓缓驶过黄得功的防线时,郑森看见黄得功的士兵正对着自己的火铳指指点点。
而马进忠的骑兵已收起了武器,有几个陕西兵甚至对着黄得功的船队喊起了家乡话。
他们中,有些人曾是黄得功的俘虏,如今却成了“友军”。
郑森没有回头,只是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里面是冯厚敦从岳州发来的信,说又招了一股大顺军残部。
远处,扬州的方向,火光越来越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