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江福海、绘春、剪秋三人闻言,忙不迭点头如捣蒜,那股子迎合宜修的模样藏都藏不住。江福海弓着腰,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声音又尖又亮地拍着马屁:“娘娘说得太是了!奴才瞧着,也就这‘莞’字堪堪配得上她,毕竟是从低贱处爬上来的,哪担得起‘熹’字这般金贵的寓意?这等光明灿烂的字眼给了她,简直是明珠蒙尘,白白糟蹋了!”
绘春和剪秋也连忙收了方才认不出字时的窘迫神色,顺着江福海的话头附和。绘春拢了拢袖口,语气里满是轻蔑:“可不是嘛,娘娘慧眼如炬,她一个有过离宫污点的人,怎配得上如此吉庆的封号,倒显得我们宫里的封号这般不值钱了。”剪秋也跟着颔首,眼神里带着几分幸灾乐祸:“正是这话,依奴婢看,这‘熹’字于她,不过是徒有其表的体面,终究掩不住过往的尘埃,哪及得上‘莞’字来得贴切实在?”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全然忘了方才对着“熹”字支支吾吾、不敢出声的窘态,只一味顺着上头的心意捧高踩低。
弘晟的满月礼办得极尽热闹,红绸绕着翊坤宫的廊柱缠了三圈,宫门口的石狮子都被缀上了明黄绒球,连风里都飘着蜜饯与酒香的甜暖。可这份热闹没持续多久,待宾客散尽,殿内的鎏金宫灯便只剩几盏亮着,将年世兰斜倚在软榻上的身影拉得有些长。她指尖捏着块绣着兰草的锦帕,目光落在窗外——方才满月宴上,甄玉隐带着元澈来道贺时,那欲言又止的模样,她瞧得真切,料定这人不会就此离去。
果然,没过半个时辰,殿外便传来侍女的通报,说甄玉隐携世子元澈求见。年世兰将锦帕随手搭在膝头,声音里听不出情绪:“让她们进来。”
门帘被轻轻掀起,玉隐牵着元澈的手缓步而入。元澈已届五岁,身着一件宝蓝色素面锦袍,衣料是江宁织造局新贡的云缎,触手滑腻温润,却没绣半分纹样,只在领口滚了圈极细的银线,素净得衬得孩子愈发眉眼清亮,透着股未经世事的稚嫩。
他小脸圆润如刚剥壳的荔枝,睫毛纤长浓密,垂着眼时像两把轻轻颤动的小扇子。那眉眼间虽依稀淌着果郡王的温润:鼻梁挺直的弧度,唇瓣淡粉的色泽,都有几分相似,可那双清澈的眼眸里,又藏着几分怯生生的软。此刻他正紧紧挨着母亲,半个身子躲在玉隐身后,只敢悄悄探出半张脸,乌溜溜的眼珠飞快地扫过殿内肃穆的陈设与陌生的面孔,小手攥着母亲的衣角,稚气的脸庞上,竟透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拘谨,像株被寒风拂过的嫩草,怯生生的,让人瞧着心头发软。
玉隐今日虽仍守着果郡王新丧之礼,通身素净,未施浓彩,却为弘晟满月之喜特意拾掇了一番。她换下平日的素麻孝衣,着一袭月白色细绸褙子,外罩藕荷色暗纹比甲,衣襟绣着极淡的如意纹,雅致而不失庄重。发间仅簪一支银质点翠步摇,珠坠轻垂,随步微晃,如露凝珠,为她略显清减的容颜添了几分明艳。最是那鬓角——平日总缀着一朵素白绢花,今日却空落落的,唯余一支银簪斜挽青丝,那刻意摘下的白花,仿佛一道无声的宣告:哀思仍在,却愿为新生暂掩悲色。
她低头轻抚元澈的发心,动作温柔而克制,眉宇间哀而不伤,既有未尽的孀居之痛,又藏着为子庆贺的慈母之心。殿内烛光微动,映得她侧脸轮廓柔和,却也照见眼底那一抹挥之不去的孤寂。
行过请安礼,玉隐率先开口,语气带着几分笑意:“娘娘金安,说起来妾身还尚未恭贺娘娘平安诞育七阿哥之喜呢!前几日满月宴上人多,倒没来得及好好跟娘娘说几句话。”
年世兰抬眼,目光先落在躲在玉隐身后的元澈身上,眼底闪过一丝极细微的动容——那孩子怯生生攥着母亲衣角的模样,竟让她想起了刚出生的七阿哥。随即她收回目光,在玉隐身上轻轻一掠,敛去往日的锋芒,多了几分罕见的温和。
她放下手中鎏金珐琅茶杯,指尖在杯沿停驻片刻,似在斟酌言语。氤氲的水汽袅袅升起,柔化了她平日凌厉的眉眼,先朝着元澈招了招手,声音放得轻缓:“多罗贝勒快过来,让本宫瞧瞧。真是越长越可人疼,眉眼清秀,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元澈被她的语气哄得松了些怯意,在玉隐的示意下,小步挪到近前。年世兰见状,转头对身旁的侍女道:“把前些日子江南进贡的那顶风毛小帽取来,就是镶了碧玺石的那顶。”侍女连忙应声去取,不多时便捧着一顶精致的小帽回来——帽檐缀着一圈雪白的风毛,帽顶嵌着颗鸽蛋大的粉碧玺,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瞧着就华贵又讨喜。
年世兰亲自接过小帽,轻轻戴在元澈头上,大小竟刚刚好。她指尖碰了碰孩子柔软的发顶,语气又柔了几分:“这帽子配你正好,戴着暖和。”说罢才转向玉隐,声音里带着几分过来人的提点,“你如今可是名正言顺的嫡福晋了,身份不同往日,凡事也该为自己的孩子打算了。有这顶帽子在,往后宫里人见了元澈,也该多几分敬重。”
这话如春风拂面,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像暖炉里的炭火,熨得玉隐心头又热又酸。她望着年世兰亲自为元澈整理帽檐的模样,那平日里凌厉的眉眼,此刻竟满是温柔,连指尖碰着孩子发顶的动作,都透着几分难得的软意。
玉隐唇角微颤,眸光一动,似有泪光在暗处悄然浮动——自王爷去后,宫里人大多对她们母子敬而远之,唯有眼前这位贵妃,不仅不避嫌,还特意赐下这般贵重的风毛小帽,既给了元澈体面,又暗暗提点她为孩子筹谋。这份情分,让她如何能不感激。
她垂下眼帘,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袖中的帕子,连声音都带着几分哽咽:“多谢贵妃娘娘体恤,更谢娘娘为元澈费心。这顶帽子……定能让元澈暖到心里去。”她顿了顿,想起孩子夜里哭着喊阿玛的模样,眼底的湿意更浓,“只是元澈日日念着阿玛,连梦里都喊着‘父亲’,醒了就抱着王爷的旧物发呆。我这做娘的,看着他这般可怜,如何能不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