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她年世兰扬着清傲的眸子坐在翊坤宫正殿之中,馨嫔与襄妃二人早就等候多时了。殿内地龙烧得旺,驱散了一身寒气,却没压下她眉宇间的几分倦意——方才在景仁宫与宜修对峙,又被叶澜依那丫头抢白几句,后腰的酸意竟比来时更甚了些。
曹琴默将一句看似寻常的问候,在唇齿间细细掂量过几遍,方含着恰到好处的忧切,温声开口:“臣妾斗胆,瞧着贵妃娘娘此刻的气色,仿佛蒙着一层倦意似的。”她略向前倾了倾身子,那双向来敏锐的狭长眸子此刻盛满了体贴,压低声音道:“莫非……是方才在景仁宫,与那位周旋时,耗费了太多心神?”她虽已入中年,身段依旧保持着少女般的纤瘦,一袭浅湖色绣荷兰蝶纹氅衣更衬得腰肢不盈一握。满头乌发用白玉海棠纹扁方松松绾成平髻,素净中透着三分书卷气。
她实际比年世兰还要年长几岁,眼角虽染了细纹,可那是种狐一般的灵黠,能在瞬息间窥破人心虚实,却又不教人觉得阴鸷,反生出几分欣赏。这般中人之姿,偏生被这双眼点化成玉韫珠藏;就像素绢上唯一一笔游丝描,看似清淡,实则暗藏机锋。
雪白的柔荑从袖中探出,浅粉色的指甲才用凤仙花汁染过,正轻轻搭在莹润的玉镯上。分明是闲适姿态,偏让人想起雪地里狐儿轻巧踏过的爪痕,优雅里透着天生的警醒。
年世兰闻言,下意识抬手扶住腰侧,指尖轻轻按揉着泛酸的部位,才缓缓叹了口气:“可不是要费神么?皇后那里今日不仅祺贵人也在本宫眼前晃悠,就连新封的宁常在也在一旁陪着,那风姿气派可真是桀骜不驯——见了本宫既不行全礼,说话还夹枪带棒,仗着几分野气便敢在景仁宫放肆,倒像是忘了自己不过是个刚入宫的常在,只是生的真是好呢。”
年世兰话音刚落,坐在下首的安陵容便立刻欠了欠身,她指尖捏着一方素色绣兰帕子,声音细软却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关切:“娘娘说的是,那宁常在确是太过放肆了。嫔妾方才在偏殿候着时,还听见宫女们低声议论,说她昨日得了皇后娘娘赏的赤金嵌红宝石步摇,竟在御花园里故意拦住内务府的人问话,那架子摆得比贵人还足,想来是仗着景仁宫的势,便忘了自己的身份。”
她顿了顿,抬眼时恰好对上年世兰的目光,忙又垂下眼睫,语气添了几分小心翼翼:“只是娘娘您如今怀着龙裔,身子金贵,犯不着为这般不懂规矩的人动气。方才听曹姐姐说您气色不佳,嫔妾特意让小厨房炖了碗阿胶红枣羹,用的是上回皇上赏的东阿阿胶,想着给您补补气血,已让宫女在殿外候着了,要不要现在呈上来?”
曹琴默垂眸静听,指尖在茶盏边沿轻轻划过,待二人话音落下,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安妹妹真是心细如发。”她眼尾微挑,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连这种场合在旁都瞧得真切。”
说着转身面向年世兰,语气愈发温软:“娘娘这腰伤最忌动气。昨儿太医还嘱咐要多用些温补的,妾身小厨房里正煨着阿胶羹,等会就让人送些来。”她细心地将年世兰手边的茶盏往近处挪了挪,“那宁常在……说到底不过是个才得封的常在,这般上蹿下跳的,反倒露了怯。真正有根基的,哪会这般急切地寻靠山?”
曹琴默的声音又压低了些,吐字却愈发清晰,每个字都像是精心打磨过的玉珠:“既然她这般看重规矩体统,不如就让内务府派两位资历深、辈分高的嬷嬷过去,好好教导宁常在宫规。毕竟是驯马女上来的,许多细处都要从头学起——咱们这般为她着想,任谁也说不出个不字。”
她唇角那抹弧度加深了些,眼底掠过一丝算计的精光:“至于皇后娘娘……六宫事务千头万绪,总不能事事过问。便是太后娘娘问起来,这也是按宫规办事,再正当不过了。”她轻轻抚了抚袖口的绣纹,“内务府循例教导新人,这是祖制。便是皇后和太后娘娘有心要护着,这般堂堂正正的阳谋,任谁也挑不出错处来。”
她抬眼望向年世兰,语气温软如初:“娘娘说是不是?咱们这般体贴周到,倒要看看那位宁常在,能不能领会这份苦心了。”
见年世兰神色稍霁,她又体贴地添了句:“娘娘凤体安康最要紧。这些小事,原就不该劳您费神。”
年世兰扶着腰侧的手轻轻揉了揉,脸上倦意稍缓,唇边漫开一抹冷峭:“敲打是自然的。她既敢在景仁宫对本宫无礼,便该知道这宫里的厉害。不过你们说得是,本宫如今有孕,确实该顾着身子。”她扬声朝殿外吩咐,“把馨嫔的阿胶羹呈上来。”
不多时,几个低眉顺眼的小太监捧着汤羹进来。年世兰早闻到那股清甜香气,接过银碗便赞不绝口:“咱们馨嫔一向是拔尖的,女红绣法精巧就不说了,炖汤的手艺竟也越发精进!”
安陵容忙欠身笑道:“能为贵妃娘娘做事,臣妾甘之如饴。”
年世兰与曹琴默对视一眼,语气软了几分:“近来皇上不常入后宫,可每次翻牌子,十次里倒有五次是你伴驾。眼下本宫即将生产,你也得好好笼络皇上,早些添个子嗣才是。”
安陵容瞬间红了脸,垂眸轻嗔:“娘娘,青天白日的,咱们莫说这些了……”
曹琴默轻轻拨弄着腕间的翡翠珠串,眼底掠过一丝慧黠的光。她将声音压得恰到好处,既确保安陵容能听清,又带着若有若无的缥缈:
“妹妹可知,在这深宫里,聪明人争宠,高明人争的却是‘势’。皇上对妹妹的怜爱是明路,可子嗣才是暗线。”她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点,“螽斯门每日辰时、申时,是皇上往来最勤的时辰。妹妹若总在此时‘恰巧’在那里赏景,这份诚心,自然能落到皇上眼里。”
见安陵容神色微动,她又徐徐添了一把火:“至于衣裳纹样,石榴、莲藕固然是好,可若能在裙裾处绣上并蒂莲,袖口暗藏多子葫芦纹,这才是‘明暗相合’的妙处。”她执起团扇轻摇,“皇上素来喜好风雅,妹妹不妨以请教书画为名,多往养心殿走动。若能在案前研墨时‘不经意’露出腕上的石榴石串,或是发间别一支莲藕玉簪...”
她忽然倾身,在安陵容耳畔低语:“记得从前芳贵人有孕时,正是在她日日往螽斯门祈福半月之后。这其中的机缘,妹妹细想便知。”
安陵容呼吸微促,指尖的帕子已绞得发皱。曹琴默却已翩然坐回原位,唇角含着洞悉一切的笑意:“这些琐事原不值一提,只是见妹妹诚心可嘉,才多说了几句。毕竟...”她眼波流转,“这后宫里的福分,从来只眷顾那些既懂得顺势,又善于造势的聪明人。”
安陵容缓缓抬眸,眼底已是一片清明:“姐姐今日教诲,如拨云见日。妹妹...知道往后该怎么做了。”
喜欢?安陵容心底冷笑。从入宫时被人踩在脚底,到如今能站在贵妃殿里听这些话,她太清楚“喜欢”二字有多廉价。皇帝于她,从来不是良人,只是她从泥沼里爬上来的唯一台阶——踩着这台阶,她才能摆脱寒微出身,才能让那些曾欺辱她的人低头。可曹琴默说的这些“吉祥意头”,她却暗自记在了心里,毕竟在这深宫里,哪怕是一点虚无的“顺遂”,她也得牢牢抓住。
可她也不敢忘了,身上的绫罗、头上的珠翠、乃至“馨嫔”这个位份,全是这男人一句话给的。所谓“笼络”,不过是逢场作戏的手段:他喜欢柔婉,她便收起所有棱角;他爱听昆曲,她便彻夜练到嗓子沙哑;他赞一句香好,她便耗尽心神调配新香。如今再加些“螽斯门”“石榴纹”的讲究,也不过是多添一层戏码罢了。
面上,她仍维持着羞怯模样,声音轻得像羽毛:“姐姐想得这般细致,臣妾竟从未留意过这些……往后定照着姐姐的话做。”抬眼时,眼底已敛起所有思绪,只剩恰到好处的腼腆与感激。
曹琴默看她这模样,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妹妹这性子,倒是让人疼。放心,往后有贵妃娘娘照着,你只管安心侍驾、盼着好消息便是。”
安陵容乖巧点头,目光落在年世兰手中的阿胶羹上。热气氤氲里,她忽然想起昨夜侍寝时,皇帝握着她的手说“你比从前懂事多了”。那时她伏在他膝头,心里想的却是:懂事?不过是学会了把真心藏得更深,学会了把“恩宠”当成安身立命的筹码,连穿什么纹样的衣裳、去哪个门走动,都要算计得明明白白罢暖阁的地龙将空气烘得暖而不燥,甜腻的阿胶羹香气还萦绕在鼻尖,年世兰换了个姿势侧躺着,一手护着隆起的小腹,一手端着茶盏不住的出神。目光落在安陵容身上时,少了几分寻常的威严,多了几分同是天涯人的恳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