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院内,温实初送走传信的小太监,指尖仍悬在半空,心头的不安像浸了水的棉絮,沉得落不下去。方才他在查验结论上落下笔锋,将皇后暗示的“方向”藏进字里行间,墨迹未干,年世兰赏赐入府的消息便传了进来——他握着笔的手猛地一颤,浓黑的墨汁在宣纸上晕开,像朵化不开的乌云,恰好遮了那行违心的字迹。一边是皇后绵里藏针的威逼利诱,一边是年世兰步步紧逼的试探敲打,他这枚夹在中间的棋子,终究逃不开被两方拉扯的命数,连喘口气的间隙都没有。
年世兰在翊坤宫坐定,待颂芝轻声禀完查探与送礼的安排,才缓缓扶着小腹起身,指尖轻轻叩在描金桌面上,声响清浅却带着定数:“备件厚些的狐裘,本宫要去景仁宫。”
颂芝闻言一惊,忙上前半步,语气里带着急意:“娘娘万万不可!外头雪还没停,天寒地冻的,雪后路又滑,您怀着龙裔,哪能步行去?奴婢这就去传轿辇,稳稳当当的才妥当。”
“不必传轿。”年世兰抬手打断她,目光望向殿外飘落的碎雪,雪粒子撞在窗棂上,细响里透着冷意,她的语气却愈发坚定,“翊坤宫到景仁宫,不过两盏茶的路程,这样脚踏实地走着,本宫心里才真能安。”她顿了顿,抚着小腹的手轻轻收紧,指腹贴着衣料,像是在感受腹中微弱的动静,“再说,本宫也想让宫里人看看,本宫怀着皇嗣,身子硬朗得很,不是谁都能轻易算计的——有些姿态,得亲自做给人看才有用。”
颂芝见她眼底没半分转圜的余地,知道劝不动,只得快步取来厚实的白狐裘,仔细为她系好领口,连衣襟处的褶皱都捋得平整,又递上暖手的银炉,炉身的温度透过锦缎传过来,带着妥帖的暖意:“娘娘慢些走,奴婢扶着您,若觉得累了,咱们便歇会儿。”
年世兰点点头,扶着颂芝的手走出翊坤宫。雪还在下,细碎的雪沫子落在肩头,转眼便融成一点湿痕。地上积了薄薄一层雪,踩上去发出极轻的“咯吱”声,每一步都走得沉稳。寒风裹着雪沫子刮在脸上,她却像没察觉似的,明黄色的宫装在白雪映衬下,竟透着几分凛冽的气势。路过的宫人鱼贯下跪行礼,她也只是微微颔首,目光始终朝着景仁宫的方向,没半分偏移——那方向里,藏着她要探的底,要立的威。
景仁宫内,烛火竟只点了两三盏,昏昏的光线下,一切都蒙着层模糊的影。宜修端坐在上首,指尖捻着佛珠,转动的速度比平日快了些,祺贵人侍立在旁,双手绞着帕子,眼神里藏着不安。另有一道纤细身影跪伏在宜修脚边,披着石青刻丝灰鼠大氅,露在外面的脖颈线条利落,即便跪着,脊背也挺得笔直,透着股与旁人不同的英气。殿外突然传来太监的通报,声音里带着几分迟疑:“启禀皇后娘娘,华贵妃娘娘驾到——是,是步行来的。”
宜修捏佛珠的手猛地一顿,紫檀佛珠在指间打滑,她眼底闪过一丝错愕,随即迅速对脚边女子递了个眼色。那女子心领神会,当即起身,动作利落得没半点拖泥带水——起身时衣摆扫过地面竟无滞涩,倒像蓄势的兽类抬身时的轻捷,连脊背舒展的弧度里,都藏着未散的张力。恰在此时,年世兰扶着颂芝踏入殿门,两人的视线瞬间撞了个正着——
这女子正是宁常在叶澜依。她生得一副极为立体肆意的五官,眉骨高挺,眼窝微凹,将一双眸子衬得愈发深邃;瞳仁是极特别的琥珀色,却泛着青冷的调,像雪山融水浸过的琥珀原石,冷光里裹着几分剔透,望去时便如坠寒潭,深不见底。眼尾微微上挑,不笑时带着天然的锐感,仿佛下一刻便要从眼底扑出利爪;鼻梁直挺,唇线薄而利落,连唇角下垂的弧度,都透着股生人勿近的冷硬。
她皮肤是冷调的苍白,却不是久病的羸弱,反倒像雪地里冻过的玉石,透着凛冽的莹润;内里穿的竹叶青锦服紧贴着身形,衣料上绣着大朵大朵的合欢花,花瓣舒展如流云,最妙的是那绣线——竟是内务府特制的细若游丝的织金银线,在暗殿微光里,金线勾出的花脉泛着浅淡的柔光,银线绣的花芯又藏着几分冷芒,一暖一冷缠在竹叶青的底色上,像将春日的艳色冻在了寒玉里。
这衣裳衬得她肩颈线条如刀削般利落,腰线收得极细,却不显纤弱,反倒透着股蓄劲的力量;连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分明,指尖微微收拢,带着种随时要攥住猎物的张力。年世兰一眼便认出来——这料子、这绣工,她从前在内务府见过,当时还曾叹息:这般锋芒毕露的纹样里,偏生每朵合欢花的花芯处,都暗绣了半朵蜷着的蔷薇,藏着几分不肯折腰的倔强。
此刻瞧着叶澜依穿着它,倒更觉贴切:这般模样,哪是宫中常见的柔媚女子?分明像头蜷在雪山之巅假寐的金钱豹子——皮毛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纹路里藏着嗜血的冷意,连呼吸都带着残忍的警觉。可再细瞧,她那琥珀泛青的瞳仁深处,又藏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柔光,像豹子偶尔望向雪地深处时的怔忡,那点情愫埋得极深,被层层冷硬裹着,不仔细看,竟会误以为是寒潭里碎冰的反光。
年世兰心底又掠过陈道实当日的话——那时他打了个千儿,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的叹息:“皇上宠爱宁常在,所以这些衣裳也要求格外瑰丽动人一些,就算靡费一点,也没什么。”如今看来,皇上给的这份“宠爱”,倒像是给这头雪豹镶了层华丽的边,却没磨掉她骨子里的野性。
年世兰见多了宫中浓妆艳抹、刻意柔媚的女子,此刻也不由得暗叹:果然是个天然去雕饰的美人,可惜,驯马丫头的出身没磨掉她骨子里的兽性,这般藏不住的锐光,太容易让人抓着把柄,也太容易……为了某个人,卸下满身的刺。
叶澜依没按常理行礼,只抬眼扫过年世兰微隆的小腹,语气淡淡的,却像裹了层薄冰,带着几分刻意的凉薄:“贵妃娘娘怀着孕还亲自跑景仁宫一趟,倒是比从前安分守礼些,没总在翊坤宫发脾气。”
这话里的挑衅再明显不过,颂芝当即沉了脸,正要开口,年世兰却抬手按住她的手腕,眼底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打量——眼前这女子虽有几分姿色,可言行间的野气未脱,比起宫中嫔妃,更像匹没驯服的马,不知收敛,最易成为刀。她轻轻抚了抚小腹,语气随意得像在说件无关紧要的事:“本宫脾气如何,轮不到宁常在置喙。倒是你,刚从皇后娘娘脚边起来,不去养着身子,反倒在这儿逞口舌之快,未免失了身份——皇后娘娘教你的规矩,都白学了?”
这话暗指叶澜依方才对宜修的顺从,是借皇后的势压人,叶澜依脸色微冷,却没再反驳,她虽野,却也懂审时度势,知道此刻与年世兰硬碰硬讨不到好。只对着宜修低眉行了一礼,便从侧门悄声退了出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暗巷里。祺贵人早被这阵仗吓得缩在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喘,只偷偷用眼角余光瞥着两人的动静。宜修沉声道:“好了,不要一见面就吵吵闹闹的,说到底咱们都是一同伺候皇上的姐妹,本该同心一体,哪能总这般针锋相对?”话落,又转头对剪秋低语,声音压得极低,“看来温实初的暗示,让她急着来立威了。你去盯着殿外,若有异动,立刻来报——别让她带了不该带的人进来。”
剪秋领命退下,年世兰已走到殿中,身上的寒气混着雪味散开,让殿内的暖意都淡了几分。她目光扫过宜修与祺贵人,语气突然软了下来,带着几分刻意的热络:“皇后娘娘,祺妹妹也在?妹妹今日步行来给您请安,一是感念您主持六宫不易,日夜操劳;二是想问问,这冬日安胎可有好方子?毕竟妹妹怀的是皇上的皇子,得多听皇后娘娘的指点才是,您经验足,宫里人都信您。”
宜修握着佛珠的手紧了紧,指腹蹭过佛珠上的纹路,面上的笑意淡了几分,语气却依旧温和:“贵妃这话就见外了,皇嗣安危是六宫大事,本宫自然上心。只是‘皇子’这话,说早了些,孕期变数多,还是先顾着身子稳妥,别想太多,反倒扰了心神。”
这话明着是劝诫,暗里却咒她胎不稳,年世兰眼底寒光一闪,却没立刻发作,只抚着小腹往前走了两步,声音也提了几分,让殿内每个人都听得清楚:“皇后娘娘说的是变数?可妹妹瞧着,这宫里最大的变数,怕是有人见不得本宫怀皇嗣,暗地里使绊子吧?”她话锋陡然一转,直指宜修,“温大人查验前日的酸梅汤,说里头的寒凉之气不一般,若真是水源不洁,为何偏巧只本宫喝了不适?皇后娘娘掌六宫饮食,这事您可得查清楚,别让有心人坏了皇上的血脉——这可是咱们大清的根呐。”
宜修脸色微变,强撑着镇定抚摸着腕上的玉环,玉环冰凉的触感让她稍稍稳住心神,神情依旧一丝不苟:“贵妃这话可有证据?宫里饮食向来由内务府把控,本宫若要查,自然会查,可你这般无凭无据猜疑,倒像本宫容不下你似的——传出去,别人还当本宫这个皇后,连个怀了孕的贵妃都容不下。”
“容不容得下嫔妾,皇后娘娘心里最清楚。”年世兰冷笑一声,目光扫过殿内稀疏的烛火,火光摇曳,映得宜修的脸忽明忽暗,“方才宁常在在这儿,皇后娘娘连灯都舍不得多点,是怕亮堂了,照见些不该见的东西?还是说,您正跟宁常在商议什么,怕被本宫撞破——毕竟,宁常在刚进宫,可需要皇后娘娘多‘指点’呢。”
这话戳中宜修的软肋,她猛地拍了下桌子,茶水溅出,落在描金桌布上,晕开深色的痕:“年世兰!你别得寸进尺!本宫是皇后,你竟敢这般放肆!”
“放肆?”年世兰上前一步,挺着孕肚直视宜修,气势半点不输,眼底的坚定像淬了光,“本宫怀着皇上的皇嗣,若连追查害胎之人的资格都没有,那才是真的放肆!皇后娘娘若问心无愧,便让内务府把翊坤宫小厨房近几日的出入账册拿来,再让太医院当众查验那酸梅汤——不过,您敢吗?”她特意顿了顿,目光紧紧锁着宜修的脸,“您若敢,便是证明了自己的清白;您若不敢,宫里人心里,自会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