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裹着红叶的腥气,像一匹褪色的红绸,悄无声息地漫过寿康宫的琉璃瓦,瓦上的霜气都染了三分血意。夏刈的人从不在白日行事,只等暮色沉得化不开,便如影子般潜入宫墙——帝王要的从不是赶尽杀绝,是那点心知肚明的“教训”,是抽走太后身边最贴心的那根骨头,让她在空寂的宫里,慢慢品出恐惧的滋味,像含着一颗化不开的苦杏仁。
第二日清晨,寿康宫的第一缕晨光刚爬上窗棂,暖阁外便传来一声压抑的惊叫,像被掐住喉咙的雀儿,转瞬就没了声息。孙竹息倒在给太后温着参汤的小炉旁,手里还攥着半块未吃完的桂花糕,糕上的糖霜都没化尽,面色平和得像只是睡着了,唯有唇角那丝极淡的乌色,像一抹洗不掉的墨迹,泄露了并非“暴毙”的真相。她跟着乌雅沉璧从王府到深宫,半辈子形影不离,是太后的耳、眼,是她在这冰冷宫墙里唯一敢说真心话的人,是她身边最后一点暖。
乌雅沉璧闻讯赶来,刚迈过暖阁门槛,腿便软了,整个人直直往下坠。毓恪早一步上前,那两条看着不算粗壮、却常年练过筋骨的胳膊,稳稳架住了她的腋下——力道不大,却像两根灌了铁的檀木,硬挺挺地支着她,半分摇晃都无,连带着那股子天生的强硬,都顺着布料渗进了太后单薄的衣料里。“太后仔细身子。”她低声说着,指节不经意间蹭过太后的胳膊,那触感冷硬得像碰着了殿角的石柱子。
毓恪早就擦拭干净了竹息那流血的七窍,太后枯瘦的手颤抖着抚上孙竹息的脸颊,那熟悉的温度早已消散,只剩下刺骨的凉,像摸在一块浸了水的玉上。昨日还在耳边劝她“莫伤神”的人,今日便成了一具无声的尸体,连最后一句叮嘱都没留下。她猛地抬头,望向殿外飘飞的红叶,那双浑浊的眼里瞬间涌满了惊骇与了然——这不是急症,是胤禛的警告,是他用最狠的方式,堵她的嘴,像封缄一封信,用的是人命做的火漆。
“是哀家……是哀家害了你啊……”乌雅沉璧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眼泪砸在孙竹息的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却再也暖不热这具躯体。她想挣开毓恪的搀扶,扑到孙竹息身边,可那两条胳膊却像生了根似的,牢牢锁着她的身形,任她怎么扭动都纹丝不动——这哪里是搀扶,分明是困住猎物的铁钳。
毓恪的胳膊微微收力,将太后往自己身侧带了带,嘴唇几乎贴到她的耳廓,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冰刃的锋利:“太后,您节哀。竹息老姐姐去得平静,没受半分罪,也算善终了。往后,就由奴婢一人贴身伺候您,吃穿用度样样妥帖,定当尽心,绝不叫您受半点委屈。”
这话软乎乎的,落在乌雅沉璧耳里却像冰锥子扎心。她浑身一僵,转头看向毓恪——那张方圆脸上依旧是恭顺的忠诚,可那双鹰隼般的眼,此刻亮得吓人,藏着的警告再明白不过。她太清楚毓恪的性子,这宫里多少人想攀附、想收买,都碰了一鼻子灰,她是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性子,眼里只有皇帝的旨意,偏生被派来“伺候”自己。孙竹息去了,这寿康宫的门,便成了监牢的栅,毓恪这两条硬邦邦的胳膊,就是锁栅的锁。
“你……”乌雅沉璧想斥骂,想质问,可对上毓恪那双毫无波澜的眼,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知道没用,毓恪的心是铁做的,只对着皇帝一人软,对她,从来只有“规矩”和“本分”。
毓恪的胳膊依旧稳稳架着她,语气愈发柔和,字字却都带着钩子:“太医院的人还在外头候着,得给老姐姐的去留个说法。您瞧她这般安详,说是急症暴毙,旁人也挑不出错处,也算全了她的体面。太后是聪明人,该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事能做——奴婢虽愚钝,却也懂‘守规矩’的道理。”
乌雅沉璧闭了闭眼,睫毛上挂着的泪珠“啪嗒”砸在毓恪的手背上,凉得像冰。她终是懂了,孙竹息是替她死的,替她那些口无遮拦的怨怼,替她心底藏不住的恨,成了帝王权术里一枚轻飘飘的弃子。而自己,往后便要被这两条硬胳膊“扶着”,困在这寿康宫里,连哭都得看人的脸色——这哪里是太后,分明是被圈养起来的囚徒。
消息传到养心殿时,皇帝正对着那枚金嵌珠石葫芦胸针出神。烛火摇曳,胸针上的东珠泛着冷光,像一颗凝固的泪。毓恪垂首回话,语气平静无波,像在说一件寻常琐事:“回皇上,寿康宫孙竹息昨夜去了,太医院诊过,说是急症暴毙,已经按例敛了。太后哭了半宿,今早精神不济,奴婢已安排人伺候着歇息了——往后有奴婢在,定不让她再生出旁的心思。”
皇帝凝视着胸针上的东珠,指尖轻轻摩挲着,沉默片刻才淡淡“嗯”了一声,声音轻得像落在纸上的墨点:“她伺候太后一辈子,老迈了,终究是个可怜人。传朕的话,赏五十两银子做抚恤,让她家里人好好葬了。”
毓恪闻言一愣,垂着的头几不可察地抬了抬——她跟着皇帝多年,见惯了他的杀伐决断,孙竹息本就是警示太后的棋子,死得悄无声息才合规矩,怎会忽然赏下抚恤?这银子,轻得像片红叶,却让她心头泛起一丝不解:帝王的心思向来深似寒潭,怎会对一枚弃子生出“心软”的余裕?可她终究不敢多问,只恭顺地应道:“奴婢遵旨。”
这一句“遵旨”落定,皇帝才又开口,语气依旧平淡:“你办事,朕一向放心。”
这便是对她的答复,也是对那抚恤银子的注解——无需懂,只需照做。毓恪躬身退下,殿内只剩下烛火燃烧的轻响,噼啪噼啪,像时光在啃噬什么。她走出养心殿,望着漫天飘落的红叶,眉头微蹙:那五十两银子,究竟是帝王难得的悲悯,还是另一场没说透的算计?她想不明白,也不敢再想,只攥紧了袖中的帕子,快步往寿康宫去——那里还有个需要她“看住”的太后,容不得半分分心。
殿内,皇帝将胸针贴在掌心,眼底没有半分波澜。他何尝是心软?孙竹息的死是刀,这银子便是刀鞘,既堵了旁人“帝王刻薄”的闲话,又给乌雅沉璧添了层无声的压力——连替你死的人,都要朕来赏恤,你该懂,你的体面、你身边人的生死,全在朕的一念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