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位大臣退下后,养心殿内只剩雍正一人。他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寒风裹着雪粒灌进来,落在龙袍上瞬间融化。望着殿外漆黑的夜空,他低声自语:“皇阿玛当年隐忍多年,才一举擒得鳌拜,稳固朝局。如今漕运这潭水虽深,朕也能等,等时到机成熟,定要将这水下的龌龊连根拔起,让漕运真正为大清所用!”
说罢,他抬手关上窗,转身回到御案前,重新拿起宋世庭的供状。烛火下,“分赃不均”四字刺眼至极,而他眼底的冷光,比窗外的风雪更甚——今日的隐忍,不过是为了来日的雷霆一击。
佳福凌从宫里出来,一进自家府门,脸上的那点虚浮笑意就全没了。管家远远瞧见他脸色不对,刚要上前问句“大人要不要先喝口茶”,就被他一甩袖子打断:“别啰嗦,赶紧把夫人叫到正厅来,我有话跟她说!”
管家不敢怠慢,一路小跑往后院去。没一会儿,瓜尔佳文鹂就来了。她穿着件半旧的月白旗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见了兆佳福凌,先屈膝行了个礼,轻声问:“老爷今天从宫里回来,怎么看着气呼呼的?是不是在皇上面前受了委屈?”
“委屈?我能活着回来,还得谢谢你那好阿玛鄂敏!”兆佳福凌“啪”地一拍桌子,桌上的茶碗都震得晃了晃,茶水洒出来,湿了一大片桌布。“你以为他是真心保我?他是看中我这些年在漕运上攒下的银子!怕我倒了,没人再给他送好处,他自己也捞不着油水!”
文鹂一听这话,脸色立马白了,急忙上前两步,声音都有些发颤:“老爷,你可不能这么说阿玛。今天在宫里,阿玛为了替你求情,还被革了职,罚了三年俸禄呢。他要是图你的银子,何必费这个劲?”
“费劲儿?他那是怕我把他也拉下水!”兆佳福凌冷笑一声,眼神里满是嫌恶,“我这次出事,本来就跟他脱不了干系。他保我,不过是想堵我的嘴,怕我把他那些烂事都抖出来!现在倒好,我虽说没丢官没丢命,却落了个‘办事疏忽’的名声,往后在朝中还怎么抬头?”
他越说越气,转身从书架最底层抽出一张纸,“啪”地甩在文鹂面前。纸上“休书”两个大字,用朱砂写得清清楚楚,格外扎眼。“你也别在这儿跟我辩了,这休书你拿着。从今天起,你我夫妻情分算完,你回你阿玛府上去,往后兆佳府跟瓜尔佳家,再也没关系!”
文鹂盯着那张休书,眼泪“唰”地就下来了。她伸手想去抓兆佳福凌的袖子,声音带着哭腔:“夫君,我们成婚五年,我哪点对不起你?你生病的时候,我整夜守在床边伺候;家里大小事,我从没让你操过心。就因为阿玛说了几句话,你就要休了我?”
“伺候我?操心家事?”兆佳福凌一把甩开她的手,力气大得让文鹂踉跄着跌坐在地上,裙摆都蹭脏了。“你别跟我提这些!你留在我身边,说不定就是你阿玛派来的眼线,天天盯着我,好把我的事都告诉他!这休书,你签也得签,不签也得签,没有商量的余地!”
文鹂坐在地上,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嘴里喃喃着:“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可兆佳福凌根本不听,转身就想叫人来把她“送”回鄂敏府。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管家慌慌张张的声音:“大人!不好了!鄂敏大人……鄂敏大人亲自上门了,这会儿已经到二门了!”
兆佳福凌一听“鄂敏”两个字,脸色“唰”地变了,刚要发作的火气顿时噎了回去。他愣了愣,随即又强撑着摆出一副硬气的样子,咬牙道:“来得正好!我倒要当面问问他,到底安的什么心!”说着,他赶紧把桌上的休书叠了叠,塞进袖子里,又理了理衣摆,快步往外走,连地上的文鹂都没再看一眼。
文鹂坐在地上,看着他的背影,眼泪越流越凶。她知道,夫君这是铁了心要跟自己断了关系,可她不明白,好好的日子,怎么突然就变成了这样。
兆佳福凌刚跨进二门,就见鄂敏立在廊下。藏青朝服肩头还沾着未化的雪粒,腰间玉带因站姿挺拔绷得紧实,眉眼间凝着层霜气,比殿外的寒风更冷几分。他压着心头火气,语气里的刺却藏不住:“岳父今日登门,是替皇上盯着我这‘办事疏忽’的罪人,还是来查我漕运账目里,那些你也分过一杯羹的‘油水’?”
鄂敏眉头猛地拧紧,指节攥得发白,声音沉得能滴出水:“福凌,你可知为保你,我在养心殿跪了两个时辰?自请罚俸三年还不够,我大哥在江南那三间绸缎铺,全折了银子填漕运的窟窿——你倒好,转头就往我身上泼脏水?”
“填窟窿?”兆佳福凌突然拔高声音,故意让廊下伺候的丫鬟仆妇都听见,“那窟窿本就有你一份!去年江南漕粮损耗三成,你说交去兵部的军粮不够,转头就让管家朱头把上好的粳米运去黑市,一两银子一斤卖给盐商——这事你敢说没有?”
他算准鄂敏不敢当众认,军粮掺假是掉脑袋的罪。可话音刚落,身后突然传来拐杖笃笃敲青石板的声响,节奏缓却重,一下下敲在人心上。觉罗氏老夫人由两个丫鬟扶着过来,银白的头发梳成一丝不苟的圆髻,插着支赤金点翠簪,领口露出的东珠朝珠,每一颗都透着世家老主母的威严。她是兆佳福凌的亲祖母,也是鄂敏需躬身行礼的长辈。
“你给我住口!”觉罗氏走到兆佳福凌面前,抬手就甩了他一个耳光。清脆的响声在廊下炸开,连廊外的雪落声都似停了。兆佳福凌被打得偏过头,脸颊瞬间红起五指印,他刚要扬声辩解,老夫人的拐杖已重重戳在他脚边青砖上:“你当祖母老糊涂了?故意闹得人尽皆知,是想逼你岳父不敢再管你漕运的事!你以为把那本记着你私吞军粮的账册,藏在书房匾额后头就安全了?”
鄂敏见状,忙上前一步,躬身行礼:“老夫人,您别气坏了身子。福凌他也是一时糊涂,并非有意冲撞。”
觉罗氏摆了摆手,目光扫过鄂敏,语气里的严厉淡了些,却仍带着长辈的分量:“鄂大人,我知道你护着福凌,是看在文鹂的面子,也是给我们兆佳家留余地。这孩子打小就倔,认定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来——他私吞军粮的事,若不是昨天文鹂红着眼圈来跟我说,怕他闯下杀身大祸,我至今还被蒙在鼓里。”
鄂敏直起身,看向兆佳福凌的眼神多了几分复杂,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老夫人,我本想给福凌留条后路,让他把贪的银子吐出来,这事就算了。可他倒好,不仅不领情,还想拉我下水——军粮掺假是掉脑袋的罪,我就算再护着文鹂,也不能拿全家性命开玩笑。”
兆佳福凌这才明白,自己藏得严严实实的账册,竟被文鹂告诉了祖母。他又羞又气,胸口堵得发慌,刚要开口说什么,就见文鹂从正厅方向慢慢走来。她刚从地上爬起来,月白旗装的裙摆上还沾着灰印,鬓边的珠花歪了,眼泪挂在脸上没擦干,长长的睫毛湿漉漉的,见了这阵仗,脚步顿时顿住,怯生生地喊了声:“祖母……阿玛……”
觉罗氏瞧见她这模样,心瞬间软了,忙朝她招手:“我的好孩子,过来。”等文鹂走到身边,老夫人伸手拉住她冰凉的手,指腹轻轻擦去她脸颊的泪,声音里满是心疼,“你为他伺候汤药、打理家事,这两年里没回过一次瓜尔佳家,连你生母想你了,都只能托人送些东西来——他倒好,就因为这点事,就要写休书赶你走?”
文鹂靠在老夫人怀里,眼泪又涌了出来,声音细细的,带着委屈却没半分怨怼:“祖母,我没有做阿玛的眼线,也没跟他说过漕运的事……我就是怕夫君出事,才跟您提了句账册……我不想他有事,也不想咱们家出事……”
鄂敏看着女儿哭红的眼睛,再看向兆佳福凌,语气里多了几分狠厉:“福凌,看在老夫人和文鹂的面子上,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三日之内,把私吞的军粮银子还回去,把账册交出来——否则,我就是拼着被皇上斥责,也要把这事捅去刑部!”
兆佳福凌攥紧了藏在袖子里的休书,指尖几乎要把纸戳破。他看着祖母严厉的眼神,看着文鹂眼底的期盼,又想起鄂敏手里可能握有的证据,心头的硬气像被雪水浇过,渐渐泄了。可嘴上仍不服软:“我……我需要时间想想。”
“没有时间给你想!”觉罗氏拐杖一敲,“明日天亮前,你要么把银子和账册交出来,要么就自己去刑部自首——我们兆佳家世代忠良,不能毁在你手里!”
廊下的雪还在下,落在众人肩头,瞬间融化成水。兆佳福凌站在原地,脸颊的疼还没消,心里却乱成一团——他原想借着与鄂敏翻脸,摆脱控制,却没料到最疼他的祖母会出面,更没料到文鹂竟会为了他,把账册的事告诉祖母。
文鹂看着他为难的模样,心里又软了几分,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声音柔得像棉花:“夫君,我知道你不是故意要贪银子,只是被人逼得没办法。你把账册交出来,阿玛会帮你想办法的,咱们一家人,别闹得这么僵好不好?”
兆佳福凌看着她裙摆上的灰印,想起成婚五年,她在自己生天花时整夜守在床边,用帕子一遍遍擦他额头的汗;想起她为了省下银子补府里的亏空,把自己的金镯子都当了——他攥着休书的手慢慢松了,终是没再说出绝情的话,只是低声道:“我知道了,我今晚就把账册找出来。”
觉罗氏见他松口,脸色稍缓,拍了拍文鹂的手:“你先带他回正厅,给他端碗热茶暖暖身子。鄂大人,你跟我来书房,我有几句话跟你说。”
鄂敏躬身应道:“是,老夫人。”说着,便跟着觉罗氏往书房走。廊下只剩下兆佳福凌和文鹂,文鹂伸手想去碰他发红的脸颊,却被他轻轻避开。她眼底闪过一丝失落,却还是柔声道:“夫君,我去给你煮碗姜汤,免得冻着了。”
兆佳福凌看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裙摆上的灰印在雪光里格外显眼,心里忽然涌上一股说不清的滋味——他原以为自己能掌控一切,却没料到,这场风波里,最让他心软的,竟是他差点要休掉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