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的余晖顺着翊坤宫翘角飞檐的斗拱滑落,那雕刻精巧的燕子如意纹在光影里明暗交错,羽翼的纹路都透着几分灵动。屋脊上的瑞兽昂首立着,鎏金的轮廓被夕阳镀上暖红,与檐下投在金砖地面的长长暗影相映。
殿内四角的炭盆烧得炽烈,暖气流裹着炭灰的味道往人鼻尖钻,熏得年世兰几欲蹙眉。她抬手松了松领口的盘扣,指尖触到滚烫的缎面,愈发觉得憋闷,当即对侍立的侍女道:“备披风,去润央轩找安贵人。这殿里闷得像个蒸笼,再待下去可要气出病来。”
跟着的侍女刚备好披风,年世兰已掀了帘子出门,晚风吹着鬓边珠花轻晃,倒添了几分爽利。不多时到了,刚过月亮门,便见安陵容正坐在廊下择菜,素色襦裙衬得她身形纤薄,发间只簪了支碧玉簪,脸上未施粉黛,倒比往日多了几分干净清爽——只是那择菜的手指动作极稳,目光虽垂着,却将周遭动静暗暗纳入眼底。
安陵容听见脚步声抬头,见是年世兰,忙起身行礼,语气恭顺又热络:“华妃姐姐怎么来了?快请坐,我这就让宝莺奉茶。”她起身时特意扫了眼年世兰身后的侍女,又不动声色瞥了眼殿外候着的小太监,心里已将随行人数、神色都记了个清楚。
年世兰走过去坐下,目光扫过她素净的装扮,不由多瞧了两眼:“你今日倒利落,没戴那些花哨的首饰,看着倒比往常舒坦些。”
安陵容指尖微微一顿,低头拢衣袖的动作慢了半拍,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谦卑:“姐姐说笑了,我这儿本就简陋,也没什么好首饰。再说天暖了,素净些也自在。”说着便让宝莺端来刚温好的枣茶,茶盏递过去时,指尖刻意碰了下杯壁,确认温度刚好才开口:“姐姐尝尝,这是我昨日新晒的枣,煮着喝暖身子,火候特意拿捏着,不烫口。”
年世兰端过茶盏,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余光瞥见廊下晾着的几串干花,随口问道:“你倒有闲心,还弄这些花草?”
“不过是解闷罢了。”安陵容坐在一旁,声音轻轻的,却精准接话,“前几日寻了些薄荷晒着,日后姐姐若觉得殿里热,便来我这儿取些,熏着也凉快。薄荷性凉,还能驱蚊虫,比熏香稳妥些。”她特意提“稳妥”二字,目光悄悄掠过年世兰的衣料,似在不经意间留意细节。
年世兰指尖捏着茶盏耳,忽想起往日里常是宝鹃跟着安陵容,便抬眼问:“怎么今日是宝莺在殿内伺候,宝鹃和宝鹊她们呢?”
安陵容脸上的温和瞬间淡了些,这变化快得几乎让人察觉不出,随即抬手屏退殿外候着的小太监——屏退的是年世兰不常接触的陌生面孔,留下的宝莺是她早已心腹的人。做完这一切,她才凑近了些,声音压得低却带着几分冷意:“姐姐有所不知,宝鹃和宝鹊根本不是内务府派来的,是皇后悄悄安在我身边的眼线,日日盯着我的动静往景仁宫回话。”
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攥紧衣角,语气添了几分委屈与决绝:“从前我在延禧宫里,处处受人挟制,只能忍着她们窥探通风报信。如今能搬去翊坤宫跟姐姐作伴,再不必看旁人脸色,自然用不得这两个眼线。前几日我寻了个她们偷懒误事的由头——是故意让小厨房晚送了点心,抓了她们擅离职守的现行,人证物证都在,才顺理成章打发去慎刑司服役,省得留在身边碍眼,还泄了姐姐的事。”这番话说得条理分明,既诉了苦,又显露出做事的缜密。
年世兰闻言挑了挑眉,放下茶盏时指尖轻轻叩了叩桌面:“你倒比从前果断了些。只是慎刑司那地方素来阴私,打发去了便罢,别再让她们有机会出来嚼舌根。”
安陵容点头应下,眼底闪过一丝狠厉,又转瞬掩去,重新换上温顺神色:“姐姐放心,我已跟慎刑司的管事打过招呼——许了他些好处,特意嘱咐要‘严加看管’,她们去了便只能做最苦的活,吃最糙的饭,断无机会跟人接触,自然没法乱说话。”
话音刚落,安陵容忽然像是想起什么,鼻尖几不可察地动了动——方才年世兰抬手时,衣料扫过她面前,一丝极淡的香气飘了过来。她当即敛起神色,故意凑得近了些,仔细嗅闻片刻,随即露出恰到好处的狐疑,望向年世兰:“姐姐身上这料子看着真顺滑,是内务府进献的新缎么?我怎么闻着,似乎混着一股安神香的味道?”她特意点出“内务府”,正是料定年世兰对这个去处最是警惕。
年世兰听见“内务府”三个字,心头警铃瞬间炸响,方才还带着笑意的脸色骤然沉了几分,指尖猛地攥紧暖袍一角,力道大得让缎面起了褶皱。她俯身将料子凑到鼻尖,屏着呼吸细嗅——那股安神香气息虽淡,却比安陵容说时更清晰了些,绝非偶然沾染。
“内务府送来的?”她声音冷了半截,眼底已没了半分从容,“这料子是我托人从江宁寻来的暖缎,特意避开内务府的手,就是怕有差错,怎么会沾了安神香?”
话落,她当即转头看向韵芝,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去查!立刻去查负责清洗、晾晒这料子的人,还有盯工的绣娘,一个都别漏!问问她们这料子经手时,可有接触过安神香,或是旁人碰过!”
安陵容见她反应这般激烈,握着暖袍的手却没松,反而指尖轻轻捻了捻布料纤维——她早察觉这香气不是浮在表面,倒像是渗进去的。当下便低声道:“姐姐竟特意从江南寻料,这般谨慎还是被钻了空子……看来是有人早盯着这料子了。只是这安神香虽淡,若长期贴着孩童,终究不是好事。”她先点出“早有预谋”,加重年世兰的警惕。
年世兰指尖在暖袍上划过,目光锐利如刀:“胧月的衣物,我亲自盯着选的料、定的纹样,竟还是被人钻了空子。今日若不是你闻出来,百日宴上真出了事,我怎么向皇上交代?这背后之人,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安陵容指尖再度捏紧暖袍一角,这次故意将布料凑得更近,鼻尖刚凑近就皱紧眉,语气里的急意比方才更甚:“姐姐,这料子不对劲!您闻——这香气比刚才更浓了些,分明是渗进丝里了!婴孩皮肤嫩、对香料最是敏感,寻常熏香沾着都可能不适,这安神香若是特意渗进去的,剂量定然把控着,贴身穿怕是要全身起红疹子,严重些还会哭闹不止,百日宴上众人看着,岂不是正好落人口实,说姐姐照顾不周?”
她一句话点透要害——不仅是伤了孩子,更是给了对手攻讦年世兰的把柄,既显露出对细节的敏锐,更藏着对后宫算计的通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