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参横的微光刚漫过宫墙檐角,甄嬛便被小允子与槿汐半扶半搀着踉跄回澄兰馆。刚跨进门槛,那根绷了一路的弦骤然断裂,眼泪如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她死死攥着门框,终究撑不住滑坐在冰凉的青砖上,哭声裹着颤抖从喉间溢出,连一句完整的“浣碧”都碎成了呜咽。方才浣碧泣血的质问还在耳畔盘旋——她何曾想过奴役亲妹?可这些年,身份的鸿沟、家族的隐瞒,早将血脉亲情磨成了主仆间的疏离,如今这般境地,倒像是她亲手酿的苦果。
厅内烛火昏沉,冯若昭正端坐案前翻着账目,指尖划过纸页的声响在寂静里格外刺耳。见甄嬛哭得几乎晕厥,她脸上半分同情也无,只缓缓合上册子,玉簪映着烛光,衬得眉眼间满是冷意。她最恨这般藏藏掖掖、苛待血亲的行径,甄远道夫妇糊涂,甄嬛身为姐姐,竟也任由亲妹做了这许多年丫鬟,如今闹出事来,只会哭哭啼啼,又有何用?
“妹妹这哭声,未免太吵了些。”冯若昭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子,直直扎进甄嬛心口,“弘景刚被哄睡,若是被你惊得哭闹起来,妹妹可别怪我不顾往日情分。”
这话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甄嬛哽咽着抬头,撞进冯若昭眼中毫不掩饰的厌恶,心口猛地一窒。她忽然明白,经此一事,旁人看她的眼光大抵都是如此——一个披着温善外皮、奴役亲妹的伪善之人。
槿汐连忙上前替甄嬛拭去腮边泪水,又对着冯若昭屈膝福身,声音带着几分恳求:“敬妃娘娘息怒,小主也是一时伤心过度,失了分寸……”
“伤心?”冯若昭冷笑一声,尾音里满是讥讽,“她该伤心的,怕是不止亲妹离心这一件吧。”说罢,她起身理了理衣襟,锦缎裙摆扫过凳脚,带出几分居高临下的傲慢:“我这澄兰馆素来清静,容不得这般哭闹,还请甄小主回自己宫里歇着。记住了,别惊着我的弘景,否则,仔细你腹中这孩子,也落不得好。”
话音落,她竟头也不回地转身进了内室,绣着缠枝莲的帘幕落下,将甄嬛的哭声与厅内的暖意一并隔在外侧。甄嬛瘫坐在原地,哭声愈发凄厉,澄兰馆的暖炉明明烧得正旺,她却只觉得寒气从骨头缝里往外渗,连指尖都冻得发僵。
另一边,薛夫人的寝殿里,药味浓得化不开,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殿内的空气都染得发苦。自从孟静娴的尸身被送回沛国公府,她便一病不起——作为自己唯一的嫡女,孟静娴自小被她捧在掌心,锦衣玉食、悉心教养,原盼着她嫁入王府后能安稳一生,如今却落得这般下场。不过几日,薛夫人原本丰盈的脸颊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塌陷,眼窝深陷,形容枯槁得像是被抽走了魂魄,只剩一口气悬着。府里人都道她是疼嫡女疼坏了,却不知这疼里裹着多少复杂的委屈:她与国公爷夫妻情分淡薄,府中庶子庶女虽多,唯有静娴这嫡女是她的精神支柱;至于伊尔根觉罗氏这个儿媳,虽是庶子之妻,却总在暗处觊觎嫡出的体面,平日里面上恭敬,心里何曾有过半分真心?
这日,伊尔根觉罗氏端着药碗进殿,刚将碗递到榻边,薛夫人猛地睁开眼,枯瘦的手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肉里,声音嘶哑得像磨过砂纸:“你如今满意了?我唯一的嫡女惨死宫中,尸骨未寒,你倒还能端着药碗装模作样!是你!是你教唆静娴给浣碧下毒的!若不是你挑唆她‘嫡出身份不能输’,她怎会急着争那点脸面,走上这条绝路!”
伊尔根觉罗氏吃痛,却没挣扎,只轻轻扯了扯嘴角,眼底满是凉薄的笑意:“是么?主意是我出的不假,可最后不还是您替静娴姑娘寻得‘好东西’么?那能让人‘悄无声息’难受的玩意儿,若不是您心疼您这嫡女,怕她在果郡王府被浣碧这侧妃压过风头,丢了咱们沛国公府嫡女的脸面,怎会亲手托人寻来,还反复叮嘱‘别伤性命,只让她安分些’?”
这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尖刀,直直扎进薛夫人的心口。她浑身一颤,手无力地垂落,药碗“哐当”一声摔在地上,褐色的药汁溅了满地,在描金地毯上晕开难看的痕迹,更添了几分狼狈。是啊,她怎会忘了?当初静娴哭着跟她说,浣碧虽为侧妃,却总借着王爷的纵容占她嫡妃的体面,她一时心疼女儿,又护着“嫡出不可辱”的执念,才鬼迷心窍寻了那东西。可她怎么也没想到,最后竟会害了自己的嫡女性命。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不想她受委屈……”薛夫人喃喃着,眼泪又汹涌而出,咳得撕心裂肺,却死死用帕子捂住嘴,连一丝声响都不敢外泄。她怕惊扰了旁人,更怕那点仅存的体面彻底碎成齑粉——她是沛国公府的主母,是已故嫡女的母亲,如今女儿成了“罪妇”,她连放声哭一场都要顾忌“嫡母威仪”,连悔恨都只能藏在被褥里。
孟静娴的葬礼,终究还是由伊尔根觉罗氏一手操办。府里上下都看沛国公的脸色行事,明知静娴是嫡女,却因她牵扯宫廷罪案、成了家族污点,谁也不敢多花半分心思,连一丝嫡女该有的哀荣都懒得营造。没有吹鼓手的哀乐,没有吊唁的宾客,连棺木都是最寻常的柏木,薄得仿佛一撞就会碎,只糊着层单薄的素纸,连朵配得上嫡女身份的白菊都吝啬摆放,寒酸得让人不忍细看。
送葬的队伍稀稀拉拉,只有几个老仆抬着棺木,脚步匆匆地走在巷子里,倒像是谁家在悄悄处理一件见不得人的秽物,哪里有半分国公府嫡女的排场?伊尔根觉罗氏站在府门首,望着那支寒酸的队伍渐渐远去,眉头紧锁,却也只能轻轻叹口气——在这沛国公府里,纵是嫡女,若失了势、还惹了祸,死了,便也成了可有可无的人,连最后一点嫡出的体面,都成了多余的东西。
而沛国公,自始至终没露过几次面。他虽看重嫡女身份,可孟静娴性子怯懦,不善逢迎,素来没讨得他多少欢心;如今又牵扯上宫廷罪案,成了连累家族的污点,他更是懒得再提,仿佛这个嫡女从未存在过。起初几日,或许还有几分转瞬即逝的惋惜,可转头见着后院里娇俏的姬妾承欢,看着庶子们围在身边讨好,那点微弱的难受便烟消云散,连半点痕迹都没留下。
饭桌上,他照常与幕僚谈论朝事,对府里飘着的白幡视若无睹,笑声依旧爽朗;议事时,更是绝口不提“孟静娴”三个字,生怕这名字玷污了家族的名声。对他而言,维系家族的权势与脸面,远比悼念一个“闯了祸的嫡女”重要得多——嫡女没了,日后还能再诞育,权势没了,整个沛国公府便完了。
这世间的悲喜,从来都不相通。薛夫人的肝肠寸断,她为嫡女的悔恨与痛苦,在沛国公府的权势算计里,在旁人的冷漠与疏离里,轻得像一阵风,吹过就散,连半点痕迹都留不下。只有那满殿的药味,还在无声地诉说着这份属于嫡母的、无人知晓的悲戚。
澄兰馆的烛火愈发昏沉,映着甄嬛苍白如纸的脸。这几日,她总觉腰膝酸胀得厉害,起初只当是心绪郁结所致,可一到夜里,那股坠痛便缠上骨头,像有无数根细针在皮肉下扎着,让她翻来覆去难以安睡。
“槿汐,去请太医来吧。”她扶着腰勉强坐起身,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虚弱,连呼吸都透着滞涩。
话音刚落,守在门外的冯若昭便掀帘进来,眉头拧得紧紧的,语气里满是不容置喙的强硬:“妹妹还是再忍忍吧,太医院那些药材气味重得很,弘景这几日才好转些,万不能被熏着。”
“可我……”甄嬛想辩解,想说腹中的坠痛越来越烈,却被冯若昭冷冷打断:“宫里的太医哪有空闲时时围着你转?安心歇着,过几日便好了。”说罢,她竟直接吩咐侍卫守在院外,铁着脸道:“没有我的吩咐,不许任何人随意出入澄兰馆。”
一连两日,甄嬛的身子越发沉滞,连下床都要槿汐搀扶,稍一挪动,腰膝间的坠痛便让她冷汗直流。流朱看在眼里,急得眼眶通红,趁冯若昭去内室看弘景的空档,悄悄攥了把碎银,拔腿就往院外冲。
“让开!我要去请太医!”她红着眼推开拦路的侍卫,可宫墙高耸,侍卫们得了冯若昭的死令,哪里肯放她走?
“姑娘请回吧,别让我们难做。”侍卫们拦在身前,语气虽缓,动作却丝毫不松。
“我家小主快撑不住了!”流朱拼了命往前冲,指尖几乎要触到咸福宫的大门,身后却突然传来利刃出鞘的轻响。她猛地回头,只见寒光一闪,心口随即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
“小主……”流朱望着澄兰馆的方向,嘴唇翕动着,终究没能再说一个字,软软地倒在了雪地里。鲜血很快漫开,染红了那片洁白,像一朵骤然凋零的红梅。
侍卫们面面相觑,终究是收了刀,脸上没有半分波澜,仿佛刚才只是碾死了一只碍眼的蝼蚁。
而澄兰馆内,甄嬛扶着窗棂,隐约听见外面的动静,心口猛地一揪,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她不知道,那个总爱咋咋呼呼、却最是护着她的流朱,再也回不来了。
甄嬛伏在榻上,哭得肝肠寸断,一声声“流朱”哽在喉间,几乎要将肺腑都呕出来。腹中胎儿的暖意明明还在,可心口的剧痛却让她浑身发冷,仿佛下一刻就要随流朱去了。槿汐跪在一旁,紧紧攥着她的手,泪水无声淌过脸颊,却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有些痛,原是任何言语都抚不平的。
宫人们慌手慌脚地来回传话,不过半个时辰,皇帝的身影便出现在了澄兰馆。他见甄嬛哭得几乎晕厥,眉头瞬间紧锁,先斥退了周遭伺候的人,才沉声道:“流朱的事,朕已经知道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旁垂首的内监,语气冷得像冰:“去,将咸福宫那几个动手的侍卫拖下去,杖毙!”又抬眼看向闻讯赶来、脸色发白的冯若昭,声音里满是怒意:“敬妃,你可知罪?甄氏有孕在身,你竟敢拦着不让请太医,还纵容侍卫伤了她身边的人!即日起禁足咸福宫,好好反省你的过错!”
冯若昭浑身一颤,终究是屈膝叩首,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慌乱:“臣妾……臣妾知罪。”她虽护子心切,可此刻见皇帝动了真怒,也不敢再多言一句,只默默领了旨。
处置完这一切,皇帝才走到榻边,伸手想扶甄嬛,却被她猛地避开。他叹了口气,声音缓和了些:“嬛嬛,别太伤心,伤了身子和腹中的孩子。碎玉轩已经修葺好了,你且搬回去住吧,那里清净,也合你的心意。”
甄嬛依旧伏在榻上,肩膀还在剧烈地颤抖,泪水打湿了锦被,晕开一片深色的痕迹。她知道,皇帝处置了侍卫,训斥了敬妃,甚至让她搬回碎玉轩,可那又如何?流朱还是回不来了。那个为了她能冲出宫门、甘愿挨那一刀的流朱,那个总盼着她平安顺遂的流朱,终究是永远地留在了咸福宫的雪地里,再也听不到她有孕的消息,再也不能笑着跟她说“小主可要好好保重”了。
殿内静得只剩下她压抑的哭声,连皇帝的叹息,都显得格外苍白无力。月落参横的寒意,透过窗棂漫进来,裹着满室的哀愁,久久散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