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她总不解,冯若昭为何要在长夜孤灯里数着地砖度日,一块一块,数到天快亮。如今想来,那些冰冷的金砖,或许是敬妃在这深宫里唯一能抓住的“实”——毕竟人心易变,皇恩难测,唯有地砖的数量,不会骗她。而自己呢?看似与世无争,将《老子》与《庄子》读了一遍又一遍,悟着“虚静”“无为”,可午夜梦回时,不也盼着那道明黄的身影能踏进宫门,哪怕只是说一句无关痛痒的话?
吉祥跪在地上,看着端妃凝望着灯花的侧脸,满心懊悔——她早该知道,主子只是看似柔弱,心思却比谁都重。同是将门出身,华妃的锋芒是摆在明面上的,说一不二,杀伐决断;而自家主子,却把所有的期盼与不安都藏在温吞的性子底下,像这延庆殿的烛,看着微弱,却在无人知晓的夜里,亮得执着,也苦得执着。
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棂,也敲在端妃的心上。她轻轻望着腕间那只旧玉钏——那是刚入宫时,皇上赏的。如今玉色已不如从前温润,就像那份稀薄的恩宠,早已在岁月里变得凉薄。可她还是戴着,像抱着最后一点念想,在这深宫里,一寸一寸地熬着。
这夜的翊坤宫,烛火比往日亮得更暖些。皇帝虽已翻了祺贵人的绿头牌,却还是踏过宫阶,陪着年世兰用了顿晚膳。漆制的食盒掀开时,热气裹着野鹌鹑鱼露汤的鲜醇漫出来,年世兰亲自上前,素白的手端起青瓷汤碗,鬓边珠花轻轻晃了晃:“这是小厨房新试的野鹌鹑鱼露汤,臣妾给您盛一碗,顺顺夜里的嗓子。”
她今日打扮得极家常,香雪色宫装衬得肌肤愈发雪白,唯有眉梢眼角还带着惯有的明艳——只是那眉毛,竟不是往日凌厉的挑眉,而是画了远山黛。眉头轻淡得像晨雾掠过高山,眉峰缓得无半分棱角,眉尾收细了,微微扬着,像被月光浸软的山影,落在那双含着笑意的眼上,少了几分凌厉之势,竟添了几分难得的温婉。
皇帝接过汤碗,指尖触到碗沿的温度,目光却凝在了年世兰脸上。汤香漫在鼻尖,他却似没闻见,只轻声道:“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朕从前竟没见你画过这眉形,今日一看,倒格外雅致。”
“奴婢还记得,纯元皇后从前最是钟爱远山黛。”芳若的声音抢着响起,低眉顺眼的模样,却让皇帝握着汤碗的手顿了顿。他垂眸,指尖摩挲着碗沿的暗纹,思绪似飘远了:“朕记得……宫里画远山黛最好看的,原是甄……”
话没说完,他眉心忽的蹙了一下,薄唇渐渐抿紧,方才的温和淡了些,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光。
年世兰脸上的笑意还在,眼神却骤然凌厉起来,像玫瑰花瓣下藏着的尖刺,语气却依旧软着:“芳若姑姑的记性可真好,连先皇后喜欢的眉形都记得分毫不差,倒是臣妾,从前只想着如何伺候皇上,竟没细究过这些。”
她这话里带了些狐疑意味,芳若立刻察觉,头垂得更低,声音也矮了半截:“回华妃娘娘,奴婢年轻时有幸伺候过纯元皇后梳妆,先皇后对远山黛的钟爱,是刻在骨子里的,奴婢不敢忘。”
年世兰看着她这副恭顺模样,嘴角刚要勾起冷笑,皇帝却忽然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掌心带着惯有的温度,语气也温和下来:“世兰,甄答应在疏桐苑,近来境况如何?”
年世兰一怔,随即笑着回话,语气里满是妥帖:“回皇上的话,甄答应虽还禁足在疏桐苑,可一日三餐,臣妾都让人盯着小厨房做,半点差错不敢出。若是傍晚侍卫查得不严,臣妾也默许她在院子里散散步,总不能让她闷坏了。近来还听闻,她身边的浣碧,和臣妾身边的韵芝走得近,倒也是件其乐融融的事。”
这话半真半假,芳若在旁听得清楚,哪里肯信年世兰会这般好心?她眼角余光瞥向苏培盛,刚要开口,却被苏培盛用眼神制止了——苏培盛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多言。
皇帝点点头,指尖在桌案上轻轻敲着,发出“笃笃”的声响,像是在盘算什么。过了片刻,他抬眼:“甄氏禁足已满三个月,朕想着,复她常在的位分,封号暂且先不添。华卿,你意下如何?”
年世兰在皇帝问起甄嬛境况时心里便有预料,面上却依旧温婉,福了福身:“皇上思虑周全,臣妾怎敢置喙?只是臣妾方才听内务府回话,碎玉轩焚毁得厉害,要修复好,怕是得两三年光景。甄常在解了禁足,不知该安置在何处?”
皇帝双眼微眯,指尖的敲击声停了。殿内静了片刻,烛火映着他的影子,落在墙上,忽明忽暗。良久,他才睁开眼,语气定了:“咸福宫只有敬妃一人,存菊堂狭小,住不得。那就……澄兰馆吧。”
“臣妾有皇上特赐的六宫代理之权,必定仔细打点澄兰馆,绝不让甄常在受半分委屈。”年世兰笑着应下,直到送皇帝出了翊坤宫,转身时,脸上的笑意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冷意。
“是本宫小瞧了甄嬛,倒忘了,芳若原是她的教引姑姑!”她咬牙道,怒从心生。
韵芝连忙上前,轻声劝:“娘娘息怒,甄常在这三个月在疏桐苑,吃的苦也够她记一阵子了。再说,方才奴婢瞧着,芳若手腕上的银镯子,分明是甄嬛从前戴过的那只——想来是甄嬛私下给了她好处,让她在御前帮着说话。”
“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她们串通一气!”年世兰猛地抬手,重重捶在桌案上,桌上的茶盏晃了晃,茶水溅出来,湿了她的袖口。韵芝连忙上前,拉过她的手揣进怀里,轻轻按摩着:“娘娘别气,仔细伤了手。您这身子,可经不住动怒。”
年世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怒意已变成了冷沉的算计。她抽回手,指尖拂过袖口的茶渍,声音低而冷:“韵芝,颂芝,你们随本宫去一趟疏桐苑。既然她要出来了,本宫总得让她记清楚,这宫里的规矩,是谁定的。”
三人出了翊坤宫,夜风吹得宫灯摇晃,将她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青石板路上,像三道暗沉沉的墨痕,朝着疏桐苑的方向去了。而此刻的疏桐苑里,浣碧正捧着一只锦盒,对甄嬛低声道:“小主,芳若姑姑传来消息,皇上已决意复您的位分,安置在咸福宫澄兰馆。只是……若按照华妃的脾气,怕是要过来。”
甄嬛坐在窗边,手里捏着一枚素银簪子,闻言抬眼,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她想来便来吧。这三个月的禁足,我可不是白受的。”
“吱呀”一声,疏桐苑的朱门被轻轻推开,夜风裹着庭院里的冷意钻进来,吹得窗棂上的残纸簌簌作响。甄嬛正摩挲着腕间那只素银镯子——那是芳若刚托人送来的,指尖还留着冰凉的触感,听见动静,她猛地放下镯子,眼尾微眯,像只警觉的猫,细细打量着门口的人影。
看清来人是年世兰,身后还跟着颂芝与韵芝时,甄嬛的心骤然一紧,指尖下意识攥紧了衣摆,可眼底却浮起一层轻蔑的冷光,屁股像粘在矮凳上似的,半分不肯挪动。
“奴婢参见华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槿汐与浣碧忙不迭起身,屈膝行礼时,眼角余光瞥见甄嬛纹丝不动的模样,两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槿汐悄悄抬眼,声音压得极低:“小主……”话里满是急切的示意,可甄嬛像没听见般,耳尖动都未动,只定定望着年世兰。
年世兰的脸色一点点沉下来,鬓边的金芍药步摇随着呼吸轻轻晃动,眼底的愠怒几乎要溢出来。她忽然勾了勾唇一笑,声音冷得像冰:“颂芝,甄常在许是忘了宫里的规矩,你是翊坤宫的掌事宫女,便替本宫教教她——见了高位嫔妃,该如何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