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草用过午膳过后年世兰并不急着上床休养,而是将颂芝拉到床前跟她一同坐着。
“小主,这样不合规矩!”颂芝涨红了脸,吓得连忙直起身子:“奴婢从小伺候小主伺候惯了,乍一坐着实在不习惯,小主恕罪!”
“颂芝,你和我今年都已经二十六岁了!”年世兰也不勉强她,看着颂芝的眸子直言:“你从前也是皇上身边的芝答应,也是有过不必伺候人的好日子。”
颂芝生怕年世兰要撵她走,忙跪地哭求:“小主,颂芝当初侍奉皇上也是心甘情愿的,奴婢愿意伺候小主终老,小主千万不要撵奴婢出翊坤宫啊!”
“你这傻子,我何时说过要撵你走了。”年世兰见颂芝哭的凄惨可怜连忙扶她起来:“现在咱们日子落魄了,可也该知道打点宫人没有银两是不行的!”
颂芝疑惑道:“奴婢刚才就想问小主,您许肃喜那三十两银子要从何处来,咱们手里算下去也不足十五两啊,还差了一半呢!”
“你去把从前太后赏的那支镶了红宝石的凤首步摇拿来!”年世兰目光投向了梳妆台下方的小匣子里,好歹有些首饰都是娘家的陪嫁,内务府并未收走,其中这支步摇就混在了里面。
“你把凤首里衔着的南珠和红宝石取下来。虽说南珠不比东珠尊贵值钱,可好歹也是从前孝惠太后赏的,拿出去也能换不少银子度日。”年世兰从前都舍不得戴这只步摇,如今日子尚且过得艰难,还要这些金银阿堵物件有什么意思。
“奴婢会悄悄托人带出宫去置换掉,可这支步摇华贵,娘娘舍得么?”
“我从前也舍不得皇上去别的妃嫔那里,由爱生妒,最后不还是落得这般下场。”年世兰自嘲一笑,扯着话头说开了“你以为皇帝独赐给我的欢宜香是什么好物件么?多年求子而不得,灌了那样多的苦药,皆是拜它所赐!”
“小主…您说什么!”颂芝惊得舌根发僵,嘴张着竟忘了合上。手中那支赤金红宝的凤凰步摇“当啷”坠地,玛瑙雕成的羽翼磕在金砖上,应声碎成两半——凤凰折翅,恰如她此刻心惊:往后,小主怕是连这最后一点心腹臂膀,都要护不住了。
年世兰垂着眼,瞧着地上碎裂的玛瑙,语气淡得像在说旁人的事:“有什么好惊的?不过是因为我姓年,是哥哥托了敦亲王的门路,才送进王府的人。就凭这两层,皇上便要忌惮我一辈子,更容不得我生下带半分年氏血脉的孩子。”
从前这些话,都是冷宫里莞嫔用来扎她心的利器,每说一个字都能让她气得心口发疼。可如今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竟只剩一片寒凉的坦然。多年情爱早成流水落花,那些曾让她辗转难眠的痴念,早被恨意磨成了灰——她恨皇帝的凉薄,更恨自己从前的眼盲心瞎。
“何止这些。”年世兰忽然勾了勾唇,笑意里却裹着碎冰碴,“你日日给我点的欢宜香,里头掺的麝香,是从西北大雪山采来的当门子,药性比寻常麝香烈上百倍。颂芝,你说咱们皇上多有‘本事’?用我哥哥亲手进献的宝贝,害他的亲妹妹再不能生养——这手段,真是高明得很啊!”
她说着,眼泪便滚了下来,却偏要扯着嘴角笑,那笑意混着泪痕,在她娇艳的脸上晕开,竟生出一种破碎的凄美。仿佛一朵被严霜打蔫的芍药,明知根已腐烂了,却还强撑着最后一点艳色,不肯低头。
“小主!”颂芝再也忍不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抱住年世兰的腿放声大哭。滚烫的眼泪渗进年世兰的裙摆,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自家小主爱了皇上那么多年,把一颗心掏出来捧给他,换来的却是一场从头到尾的骗局,一场剜心蚀骨的情伤。
“真心从来都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可怜我到现在才明白这句话的含金量。”年世兰凄婉一笑,“可被蒙在鼓里的不止我一人呢,你说要是甄嬛知道自己不过是纯元皇后的替身,只是皇帝用来睹物思人的一个物件,她会不会比当初的我更疯魔更崩溃呢!”
颂芝显然听懂了年世兰说的话,“甄氏如今也是靠着甄远道在前朝立下的功劳才在后宫立稳了脚跟,若甄远道犯了大错,甄嬛也会受牵连!反之甄嬛得罪了皇上,甄远道也要跟着受罚!唇齿相依的道理奴婢明白的!”
“可年氏一族一败涂地,朝中并无可用之人,这些还是从长计议吧。”年世兰摆摆手明显有些疲惫:“你先下去休息吧,我想睡一会儿,待到申正时候再替我梳妆打扮去养心殿一趟。”
“养心殿?小主这是要去见皇上?”颂芝眼睛一红,声音里藏着难掩的错愕与疼惜,忙躬身行礼,转身时又小心翼翼替年世兰拢合散落的帷帐。指尖拂过纱帘上的“瓜瓞绵绵”纹样,青藤缠缠绕绕,缀着颗颗饱满的瓜果葫芦,那是世人盼女子多子、家族绵延的吉兆,可落在年世兰眼里,每一根藤蔓都像淬了冰的细刺,扎得心口发紧——她这辈子连孩子落地的温度都未曾触碰过,这满帘的“绵绵”,哪里是吉兆,分明是往她心上剜肉的嘲讽。她猛地扭过脸,连余光都不愿再沾那纹样分毫。
颂芝看着她紧绷的侧脸,终究按捺不住心头的疑问,声音压得更低:“小主,您……您明明知道,是皇上用欢宜香害您再难有孕,为何还要去见他?”
年世兰闻言,缓缓抬眼看向她,目光里没有波澜,只轻轻吐出两个字:“恩宠。”
颂芝浑身一震,瞬间便懂了。这两个字像把钥匙,解开了所有困惑——年家失势,小主在深宫孤立无援,唯有“恩宠”二字,是她能攥在手里的最后一点依仗,哪怕这恩宠裹着毒药,是用血泪换来的苟存,她也不得不伸手去接。
帷帐彻底落下,将殿外的微光隔了大半,只剩桌案上两盏烛火,焰心在寂静里轻轻跳动,把影子映在帐上,忽明忽暗。年世兰侧身躺着,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锦被上的缠枝石榴卷草纹,那纹路盘绕勾连,倒像极了困住她的情丝与算计。方才同颂芝说破的那些话,此刻又在心头翻涌:欢宜香里藏着的百倍麝香,是哥哥进献的西北珍宝,却成了皇帝断她子嗣的利器;年家的赫赫权势,是她入宫的靠山,亦是皇帝忌惮她的根源;就连从前她视作性命的情爱,到最后也成了一场镜花水月的骗局。
倦意渐渐漫上来,像温水轻柔地裹挟住了四肢,她眼皮愈发沉重,昏昏沉沉间竟睡了过去。窗外的天色一点点暗下去,檐角的兽纹铜铃被晚风拂得轻响,殿内烛火燃得久了,偶有火星溅落,她都未曾察觉——就像从前那些藏在荣华里的阴谋,那些裹在温柔里的刀子,刀刀割人性命,她也是过了许多年,才堪堪看清。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传来颂芝轻细的脚步声,年世兰缓缓睁眼,喉间泛起一丝干涩。“小主,申正到了。”颂芝端着温水进来,见她醒了,又道,“奴婢已将衣裳备好,就在屏风后。”年世兰坐起身,接过茶盏抿了一口,目光扫向屏风后——那是一件月白色的素面旗装,领口与袖口绣着几簇夕颜花,针脚细密,花色淡雅。她愣了愣,才想起这是多年前刚入王府时,母亲特意让人给她做的。那时她偏爱明艳,蜀锦的红、苏绣的紫,件件都要缀满珠玉,这般素净的衣裳,只试穿了一次便被嫌恶的压在了箱底。
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茶盏边缘,忽然想起另一匹蜀锦来——那是当年四川总督亲自进献的珍品,锦面流光溢彩,本是要给她做新裳的,可她见纹样里掺了夕颜,当即皱了眉,直言“这薄命花配不上本宫”,又听了曹琴默几句“娘娘身份尊贵,何必用此等不吉纹样”的撺掇,一气之下便把那匹蜀锦赏了当时尚在碎玉轩的甄嬛,让她拿去做衣裳。
如今再看眼前这夕颜绣样的旧衣,料子依旧挺括,花色也未褪半分,倒比那些华服多了几分安生的意味。只是当年随手赏人的蜀锦、看不上眼的薄命花,连同那时盛气凌人的自己,都随着时光翻涌,成了今非昔比的注脚。
“就穿这件吧。”年世兰轻声说。颂芝连忙上前,替她解了寝衣,换上衣衫。月白色衬得她肤色愈发苍白,只是眉宇间少了往日的骄纵,多了几分沉郁。颂芝又取来一件深灰色的斗篷,罩在她身上,连帽檐都仔细拉好:“小主,外头风大,这样走也不惹眼。”年世兰点点头,扶着颂芝的手起身,脚步轻缓地走出翊坤宫。
一路往养心殿去,果然如颂芝所说,无人多注目。翊坤宫本就离养心殿不远,往日她乘轿辇不过片刻,如今步行,倒觉得路长了些。宫墙斑驳,寒风卷着碎雪粒子打在斗篷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年世兰缩了缩脖子,将脸埋得更深了些——她从前何曾受过这样的冷,何曾这样小心翼翼地走过宫道?
到了养心门,守在门外的苏培盛一眼便瞥见了来人,先是一怔,随即快步上前,脸上堆着几分为难:“年小主,这天色都要暗透了,眼看就要下雪,您怎么这时候过来了?快回翊坤宫歇着吧,皇上这会儿正忙着批奏折呢。”他语气客气,却带着掩不住的疏离——毕竟年家失势,眼前的年答应早已不是从前那个盛极一时的华妃了。
颂芝忙上前,从袖中摸出一小块碎银,悄悄塞到苏培盛手里,陪着笑求情:“苏公公,我家小主就是许久没给皇上请安,心里实在记挂,您就行行好,替我们通传一声吧。”苏培盛捏着碎银,目光扫过年世兰低垂的眉眼,又望了望天边愈发浓重的雪意,终究叹了口气:“罢了,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去试试,成不成可就不一定了。”说罢,转身快步迈进养心殿。
年世兰立在门外,指尖冻得冰凉,心也跟着悬到了嗓子眼。没等多久,苏培盛便出来了,朝她摆了摆手:“皇上让您进去,快些吧,外头要下大雪了。”年世兰心头一跳,忙示意颂芝在门外等候,自己提了提斗篷下摆,缓步踏入养心殿。
穿过外间暖阁,便是皇帝的书房。殿内燃着银丝炭,暖意融融,与门外的寒风凛冽判若两个世界。年世兰刚跨进门槛,便见皇帝坐在书案后,侧着身子对着她,手中还握着朱笔,似在批阅奏折。烛光照在他侧脸,鬓边竟已染了几缕霜白,恍惚间,竟与初见时那个温润如玉的雍亲王重叠在一起。
她定了定神,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悄悄退后半步,屈膝缓缓膝行三步,声音轻得像落在湖面的羽毛:“贱妾翊坤宫答应年氏,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