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铁山喉结滚动了一下，求助似的看向张卫国。
张卫国下巴朝老大夫那边一点，语气不容置疑：“哥，听大夫的。”
张铁山只得磨磨蹭蹭伸出那只蒲扇大的、布满老茧和冻疮疤的右手，搁在冰凉的小脉枕上。
老秦大夫三根枯瘦的手指轻轻搭了上去，眼睛半阖，屋里霎时静得能听见炉子里煤核儿“噼啪”的轻响。
时间一点点爬。
老大夫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
张铁山觉得那三根手指头像三根探针，直往他骨头缝里钻，搅得他心慌气短，额角竟沁出细汗。
他忍不住偷瞄老大夫的脸，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看不出半点端倪。
终于，老大夫缓缓撤了手，睁开眼，目光掠过张铁山厚实的肩膀，最后落在他紧抿的嘴唇上。
“这位同志，”老秦大夫开口，声音沙哑平缓，
“早年……左肩胛骨下头，挨过狠东西吧？枪子儿还是啥？”
张铁山浑身猛地一僵，眼睛瞬间瞪圆了。
他本以为这事除了他爹和已经没了的老排长，屯里没人知道得这么清楚！
那年打架，大冬天的被人用锄头在肩膀上锤了一下，阴天下雨还钻心地疼。
“唔…嗯…是…早年间的事了。”他嗓子发干。
老秦大夫点点头，捋了捋雪白的山羊胡：“寒气入骨，伤了肾脉根本。这‘种子’的地，冻土太深，春苗难发啊。”
话说得文绉绉，意思却直白得像把锥子。
哐当！
张铁山手里的搪瓷缸子直接掉在刷了红漆的水泥地上，滚烫的茶水溅了他一裤腿。
他浑然不觉，一张黑脸由红转紫，再由紫转成酱猪肝色，臊得恨不能把脑袋埋进裤裆里！
屋子里死寂一片，只有那缸子在地上滴溜溜打转的声音。
张卫国看着大哥那副恨不得钻地缝的模样，心里也堵得慌。
他俯身捡起搪瓷缸子，放到桌上，转向老秦大夫，语气带着少见的恭敬。
“秦大夫，您老经得多，这病根……能治么？”
老秦大夫沉吟片刻，枯瘦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叩了叩。
“治，能治。虎骨为君，引药入髓，化开陈年寒冰。只是……”
他抬眼看了看张卫国，“这年头，真正的野虎骨，难寻喽。炮制不得法，也是白费蜡。”
“虎骨？”
张卫国心口像被冰锥子狠狠扎了一下，眼前猛地闪过小斑那身油光水滑的毛皮，还有它幽蓝平静的虎目。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掐得掌心生疼。
“对，虎骨酒为引，再配几味温肾固本的草药，徐徐图之。”
老秦大夫提笔，在处方笺上唰唰写着，字迹苍劲有力。
“我先开些调理气血的方子吃着，稳住根本。至于虎骨……”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张卫国一眼。
“得看机缘。”
“情况好的话，说不定不用这虎骨也能康复！”
院长在一旁赔着笑：“秦老说的是！张同志您放心，方子上有的药，药房给您拣最好的！我亲自盯着！”
他拿起那张墨迹未干的处方笺，又递过一张盖了红章的批条。
“拿着这个去西药房，麦乳精、红糖、还有新到的‘友谊’雪花膏，都给两位同志带上些！”
张铁山还沉浸在“虎骨”这俩字带来的巨大羞臊和茫然里，整个人木木呆呆。
张卫国替他接过批条和药方，道了声谢，拉着魂不守舍的大哥出了院长室的门。
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来苏水混合的刺鼻气味，冰冷的水磨石地面映着两人沉默的影子。
出了医院大门，清冷的空气一激，张铁山才像还了魂，猛地甩开张卫国的胳膊，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低声吼道。
“丢人！丢到县里来了！还虎骨？你上哪儿给老子淘换老虎骨头去？啊？！”
张卫国没理他这茬，拽着他胳膊就往县中心最气派的国营百货大楼走。
“废什么话！先把院长批的‘营养品’领了！”
百货大楼里人头攒动，比屯里赶大集还热闹。
锃亮的玻璃柜台里，花花绿绿的商品晃人眼。
卖食品的柜台排着长队，张卫国把院长那张批条递进挂着“特供商品”小牌子的窗口。
里面穿着蓝布工作服、梳着两条大辫子的售货员接过条子，只看了一眼上面鲜红的公章，态度立马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笑容甜得能淌出蜜。
“哎呀同志，您稍等！马上给您拿！”
不一会儿，东西就齐刷刷摆在了柜台上：两罐印着麦穗图案、铁皮罐子的“光明牌”麦乳精，几大包用粗糙黄纸包着、麻绳捆扎的红糖，还有两个印着精致花朵图案的扁圆白瓷瓶——“友谊”牌雪花膏，空气里顿时飘起一股甜腻的桂花香。
售货员手脚麻利地扯过印着“发展经济保障供给”红字的牛皮纸，把东西都包好捆牢实了，又特意拿出张印着牡丹花的红纸，小心地裹在最外面那层牛皮纸上，显得格外体面。
旁边排队的人伸长了脖子看，眼神里又是羡慕又是好奇。
张铁山看着那两罐金贵的麦乳精，喉咙动了动，闷声闷气：“这得多少钱？俺没带那么多票……”
张卫国眼皮都没抬，又从怀里掏出那本墨绿色的证件，轻轻放在柜台上：“算账。”
售货员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双手捧起那沉甸甸的小本子，翻开只看了一眼，瞳孔猛地一缩，态度恭敬得近乎谄媚。
“首……首长！您太客气了！这点东西，哪能收您的钱票！支援前线家属，应该的！应该的！”
“况且这上面好几十年的津贴都还没用，我们还得给您退钱呢！”
她手脚麻利地把捆好的包裹推过来，连声道：“您拿好！您拿好！”
张铁山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他活了小半辈子，头回见买东西不用掏钱票的！
张卫国面不改色地把东西接过来塞给大哥拎着，收回证件揣好，说了句：“谢了同志。”
张铁山抱着那沉甸甸、飘着香气的包裹，深一脚浅一脚跟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