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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中心医院住院部三楼,内科走廊的窗户正对着一株老槐树。树龄怕是比这医院的楼还要久远,粗壮的枝干如虬龙般伸向天空,初夏的阳光透过层叠的绿叶,在水磨石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孩童打翻了的黄绿颜料盘,泼洒得毫无章法,却又透着几分生机。空气里飘着消毒水的味道,清冽中带着点涩,那股独特的气息钻进鼻腔,总让人下意识地绷紧神经,混着走廊尽头开水房传来的水汽,氤氲成一股黏稠的、让人心里发闷的气息。走廊里的脚步声很杂,有护士鞋跟敲地面的“噔噔”声,急促又清脆,像是在与时间赛跑;有家属拖着拖鞋的“嚓啦”声,疲惫又拖沓,藏着数不清的焦虑;还有轮椅碾过地面的“咕噜”响,缓慢而沉重,每一声都像压在人心上。这些声音缠在一起,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压得人胸口发紧,连呼吸都觉得费力。

仉?站在307病房门口,手指不自觉地攥着门框边缘的金属扶手,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一路爬上来,漫过手腕,却丝毫压不住掌心不断渗出的汗。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咚咚”的,像有个小鼓在胸腔里胡乱敲着,震得耳膜发疼。门内传来妻子柳芸压抑的咳嗽声,一声接着一声,每一声都像带钩子,狠狠往他心上拽,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深吸了口气,试图平复翻涌的情绪,把刚从缴费处拿来的收据往白大褂口袋里塞了塞,薄薄的纸角硌着肋骨,传来一阵尖锐的疼,倒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进来啊,站着当门神呢?”柳芸的声音带着病后的沙哑,像被砂纸磨过,却还透着点往常的俏皮,那是她独有的、能瞬间抚平他烦躁的魔力。

仉?推开门,病房里的光线比走廊暗些,厚重的窗帘拉了大半,只留了条缝隙透气。柳芸半靠在床头,背后垫着厚厚的靠枕,脸色是那种久病不愈的苍白,像宣纸一样,没有丝毫血色,嘴唇却涂了点口红,是他上周跑遍三条街才买到的豆沙色,她说“病着也得有点气色,不然衬得你更憔悴了”。她的头发用根桃木簪子挽着,那是他们结婚三周年时,他去古镇旅游特意挑的,几缕碎发垂在颊边,随着微弱的呼吸轻轻颤动。床头柜上摆着个青花瓷碗,是她最喜欢的那只,里面剩了小半碗小米粥,已经凉透了,旁边放着个咬了一口的苹果,果肉氧化得有点发黄,像块失去光泽的琥珀。

“刚去护士站问了,说你今天精神头不错。”仉?走过去,把手里的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小心翼翼地解开带子,一股淡淡的药香飘出来,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桶里是他凌晨三点起来炖的鸽子汤,加了黄芪、当归,按老中医给的方子一点点熬出来的,说能补气血,对她的身体好。为了这个,他定了好几个闹钟,生怕自己睡过头,坏了火候。

柳芸笑了笑,眼角的细纹挤在一起,像朵历经风霜却依旧努力绽放的菊花。“托你的福,昨天睡得好。”她抬手想够保温桶,胳膊却像灌了铅一样,没什么力气,抬到一半就软软地落了回去。

仉?赶紧拿起勺子,盛了点汤,放在嘴边轻轻吹了吹,又用嘴唇碰了碰,确认不烫了,才递到她嘴边。“慢点喝,小心烫。”

柳芸抿了一小口,眉头微微蹙了下,像吃到了什么不合口味的东西。“有点腥。”

“放了姜片的,可能是我火候没掌握好。”仉?有点懊恼,手不自觉地摸了摸后脑勺。他是个在投行里叱咤风云的高管,平时在会议室里对着上亿的合同都面不改色,谈判桌上再棘手的对手都能从容应对,可在这病房里,面对病弱的妻子,却总像个手足无措的毛头小子,生怕哪里做得不好。

“跟你开玩笑呢。”柳芸抬手拍了拍他的手背,她的手很凉,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指尖带着点凉意,“挺好喝的,比医院食堂的强多了。”

仉?这才松了口气,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落了地,又给她盛了一勺。阳光从窗帘缝隙里照进来,正好落在柳芸的手背上,能清晰地看到皮肤下细细的血管,像爬满了青色的藤蔓,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断。他心里突然一酸,想起刚认识的时候,她在大学的迎新晚会上弹钢琴,穿着白色的连衣裙,手指在琴键上翻飞,像只灵动的蝴蝶,自信又耀眼。那时候她的手,饱满又有劲儿,生气时能一下子把他的手腕攥住,力道大得让他求饶。

“公司那边……没出什么事吧?”柳芸忽然问,眼睛盯着他的领口,那里别着的钢笔有点歪,是他刚才匆忙塞收据时碰的。

仉?心里咯噔一下,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舀汤的手顿了顿,脸上却努力维持着平静。“没事,都挺好的。王副总盯着呢,我把重要的合同都签完了才过来的。”他撒了谎,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其实今天早上,竞争对手“金算盘”赵立伟刚给他发了条短信,附了张照片,是他挪用客户资金的转账记录,下面用阴狠的语气写着“识相点,把城南那块地让出来,不然就等着收法院传票”。那几个字像淬了毒的针,扎得他眼睛生疼。

柳芸“哦”了一声,没再追问,只是眼神有点飘,落在窗外的槐树上。风一吹,树叶“哗啦哗啦”响,像有人在耳边低声说话,藏着说不尽的秘密。

“对了,昨天你表妹来了,说是从老家来的,给你带了点土特产。”仉?赶紧转移话题,他说的“表妹”,其实是他上周托人从乡下找来的远房亲戚,打算让她来照顾柳芸几天,他好腾出手去应付赵立伟,那家伙的威胁像把悬在头顶的剑,让他不得安宁。

“表妹?哪个表妹?”柳芸眨了眨眼,清澈的眸子里满是疑惑,她对他的亲戚向来记得清楚。

“就是……我妈那个远房 sister,小时候还来过咱们家的,你忘了?”仉?说得有点结巴,舌头像是打了结,他其实根本不知道母亲有没有这么个亲戚,全是临时编的,心里暗暗祈祷她别再追问。

柳芸笑了,笑声牵扯到了喉咙,忍不住咳嗽了两声。“你呀,撒谎都不会。”她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指尖的凉意让他一震,“是不是遇到难处了?”

仉?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他赶紧别过头,假装整理保温桶,不敢让她看到自己泛红的眼眶。“没有,你想多了。”

“我知道你为了我的病,把房子都抵押了。”柳芸的声音轻轻的,像羽毛落在心上,却带着千钧之力,“那天护士来换药,我听见你跟医生打电话了,你以为我睡着了,其实我醒着。”

仉?的肩膀垮了下来,像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和骨头。他转过身,蹲在病床边,紧紧握住柳芸的手,那双手曾经那么温暖有力,如今却只剩下冰冷和单薄。“没事,房子没了可以再买,钱没了可以再赚,你得好好活着,听见没?”他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在恳求。

柳芸看着他,眼睛里亮晶晶的,像落了星星,闪着温柔的光。“我这病,我自己知道。”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口气里藏着太多的无奈和释然,“别再折腾了,好吗?”

“不许说这种话!”仉?的声音有点急,带着点后怕和愤怒,“医生说了,只要找到合适的肾源,手术成功率很高的,我们一定能找到的。”

“哪那么容易找啊。”柳芸笑了笑,笑容里带着点苦涩,她抽回手,从枕头底下摸出个牛皮纸信封,慢慢递给他。“这个,你拿着。”

仉?接过信封,厚厚的,摸起来像一沓纸,边缘有点粗糙,硌得他手心发痒。“这是什么?”

“你打开看看。”柳芸的眼神有点躲闪,不敢看他,像是藏着什么难以启齿的秘密。

仉?拆开信封,里面是几张纸,上面是柳芸的字迹,娟秀又有力,是他看了十几年的笔迹。开头那两个字“遗书”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眼睛里,他的手一下子就抖了,纸差点掉在地上,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喘不过气。

“你写这个干什么!”他的声音发颤,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和恐慌,眼睛死死盯着那两个字,觉得无比刺眼。

“你先看完。”柳芸的声音很平静,像一潭不起波澜的湖水,仿佛在说别人的事。

仉?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压下翻涌的情绪,一字一句地往下看。遗书里写着,她自愿放弃治疗,不想再拖累他,所有的积蓄都留给仉?,让他好好生活,别为她难过。还说,她早就知道他挪用资金的事,那天在书房整理文件时无意间看到的,但她没说,怕给他添堵,让他本就沉重的担子更重。最后一段写着:“去找你妈吧,她在城郊的幸福养老院,房间号302。别恨她,她当年也是没办法。”

仉?看到最后一句,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一片空白。“我妈?我妈不是早就……”他的亲生母亲在他三岁的时候就跟人跑了,父亲说她跟着一个南方商人走了,去了很远的地方,再也没回来。父亲去世前,把他托付给了仉家的远房亲戚,也就是他现在的养父母,这么多年,他早已默认母亲不在人世,或者说,早已在心里把她剔除了。

“她每年都来看你,只是没敢让你知道。”柳芸咳嗽了几声,脸色更白了,像张透明的纸,“上次她来医院,说想看看你,又怕你不认她,就托我把这个交给你。”她指了指信封里的一张照片。

仉?拿起照片,是张泛黄的黑白照,上面是个年轻女人,梳着两条麻花辫,垂在胸前,穿着蓝色的劳动布褂子,眉眼间和他有几分像,眼神里带着点羞涩和温柔。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字:“儿子,妈对不起你。”字迹娟秀,和柳芸的有点像,却又带着不一样的沧桑。

“她……她为什么现在才出现?”仉?的声音涩得厉害,像吞了一把沙子,喉咙又干又疼。他想起小时候,别的小朋友都有妈妈接送上学,下雨时会有人撑着伞在门口等,而他只能自己背着书包,在那条长长的巷子里踽踽独行。有一次下雨,他没带伞,淋得像只落汤鸡,回家后发了高烧,梦里一直喊“妈妈”,可醒来只有空荡荡的房间。

“她说,看到新闻里说你公司遇到困难,又知道我病了,怕你撑不住。”柳芸叹了口气,那口气里满是心疼,“她攒了点钱,都存在一张银行卡里,密码是你的生日。”

仉?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大颗大颗地砸在照片上,晕开了一小片水渍,把“对不起”三个字晕得模糊不清。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关于母亲的模糊记忆,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冲刷着他早已结痂的伤口。

“别恨她,好吗?”柳芸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动作温柔得像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她这些年过得也不容易,一个人在外面打工,供你上大学的钱,有一部分就是她偷偷寄来的,养父母怕你有负担,一直没告诉你。”

仉?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儿地掉眼泪,积压了几十年的委屈、愤怒、思念,在这一刻全部爆发出来。病房里静悄悄的,只有窗外的风声和他压抑的抽泣声,交织成一曲悲伤的旋律。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推开了,一个穿着碎花衬衫的中年女人探进头来,看到里面的情景,又赶紧缩了回去,像只受惊的兔子。“对不起,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她的声音带着点怯懦和小心翼翼。

仉?赶紧抹了把脸,用袖子擦干眼泪,抬头看过去。女人大概五十多岁,头发有点花白,梳着个髻,用根银色的簪子别着,簪子上刻着简单的花纹。脸上有几道浅浅的皱纹,是岁月留下的痕迹,眼睛很大,带着点怯生生的神情,像做错事的孩子。她穿着双布鞋,鞋面上沾了点泥,应该是走了不少路,手里拎着个布袋子,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装了些什么。

“你是……”仉?觉得这张脸有点眼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心里有种莫名的悸动。

“我是……我是柳芸的远房表姐,从乡下过来的。”女人的声音有点抖,眼睛不停地往柳芸那边瞟,像是在寻求确认。

柳芸笑了笑,对仉?说:“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表妹,叫……叫春花。”她的声音也带着点不自然,显然是在配合演戏。

“对对,我叫春花。”女人赶紧点头,像小鸡啄米一样,把布袋子放在床头柜上,“这是家里种的小米和花生,纯天然的,给柳芸补补身子。”袋子解开,一股淡淡的泥土气息飘了出来。

仉?这才注意到,女人的手背上有块浅浅的疤痕,像个月牙形,不大,却很显眼。他心里突然一动,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想起照片上那个年轻女人的手背上,好像也有个类似的疤,记忆深处某个模糊的片段一闪而过。

“你坐吧。”仉?往旁边挪了挪,给她腾出个位置,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她的手背上。

春花局促地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不停地搓着,显得格外紧张。“我听说柳芸病了,就赶紧过来了。家里忙,走不开,来晚了点,让你们久等了。”

“谢谢你啊,还麻烦你跑一趟。”柳芸笑着说,努力让气氛显得自然些,“让你破费了。”

“不麻烦,不麻烦。”春花赶紧摆手,动作有点慌乱,“咱们都是一家人,说这些就见外了。”

仉?看着春花,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她说话的口音,虽然带着点乡下的味道,但尾音的调子,和他小时候听邻居们议论的那个“跑了的女人”有点像,那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乡音,再怎么掩饰也藏不住。还有她的眼神,总是带着点愧疚和不安,像有什么天大的秘密藏着,不敢与人对视。

就在这时,仉?的手机响了,尖锐的铃声打破了病房里微妙的平静,屏幕上跳动着“赵立伟”三个字,像个催命符。他看了一眼柳芸,眼神复杂,然后走到走廊里接起电话。

“仉总,考虑得怎么样了?”赵立伟的声音带着点得意的笑,像只偷到鸡的狐狸,那笑声里的嚣张和挑衅,隔着电话都能感受到。

“你想怎么样?”仉?的声音很冷,像结了冰,握着手机的手紧了紧,指节都泛白了。

“很简单,明天上午之前,把城南那块地的转让合同签了,再把你手里的股份转让给我一半,我就把那些东西还给你,咱们从此井水不犯河水。”赵立伟顿了顿,又用威胁的语气说,“不然的话,明天下午,这些证据就会出现在证监会的办公桌上,还有你老婆的病房里,让她在病床上都不得安宁。”

仉?的血一下子涌了上来,太阳穴“突突”地跳,像有无数只虫子在里面爬。“你敢!”他几乎是吼出来的,赵立伟触碰了他的底线。

“你看我敢不敢。”赵立伟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充满了不屑,“我给你发个地址,今晚八点,咱们面谈。要是你不来,后果自负。”说完,他就“啪”地挂了电话,留下一阵忙音。

仉?握着手机,指节都捏白了,手背上青筋暴起。走廊里的灯光惨白,照在他脸上,像张没有血色的纸。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一边是柳芸的病,需要巨额的医药费,需要渺茫的肾源,他不能让她知道真相后病情加重;一边是赵立伟的威胁,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抵在他的咽喉,稍不留意就会万劫不复。他靠着冰冷的墙壁,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走廊里来来往往的人影在他眼前晃动,却都模糊不清,只剩下耳边那令人窒息的消毒水味,提醒着他此刻的困境。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不是慌乱的时候,柳芸还在病房里等着他,他不能倒下。他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领,将钢笔重新别好,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和平时一样沉稳,然后推开了病房的门。

病房里,春花正笨拙地给柳芸掖着被角,动作虽然生疏,却透着一股小心翼翼的温柔。柳芸半眯着眼,像是有些累了,嘴角却带着浅浅的笑意。看到这一幕,仉?心里那根紧绷的弦似乎松动了些,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或许就这样平静下去也不错。

“公司有点急事,我得出去一趟。”仉?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声音尽量保持平稳,“春花,麻烦你照看一下柳芸,有什么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哎,好嘞,你放心去吧,这里有我呢。”春花赶紧点头,那双带着疤痕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眼神里满是认真。

仉?走到病床边,俯身轻轻抱了抱柳芸,她的身体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让他心疼得厉害。“等我回来。”他在她耳边低声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柳芸在他背上轻轻拍了拍,声音软得像棉花:“别太拼了,注意安全,我等你。”

仉?嗯了一声,不敢再多说,怕自己忍不住掉眼泪,转身快步往外走。走到门口时,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春花正端着那碗凉了的小米粥走向开水房,柳芸则望着窗外的老槐树,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她脸上,一半明亮,一半晦暗,像一幅安静却忧伤的画。

他不知道,这一眼,会让他在接下来的慌乱里,反复回想。

走到医院门口,傍晚的风带着点凉意,吹在脸上很舒服,却吹不散他心头的阴霾。路边的路灯亮了起来,昏黄的光线下,行人们行色匆匆,他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像一个个孤独的灵魂。他掏出手机,点开赵立伟发来的地址,指尖在屏幕上微微颤抖——城郊废弃工厂,离幸福养老院只有两公里的距离。

一个念头在他脑海里闪过,或许可以顺路去看看那个“母亲”?但随即又被他压了下去,现在最重要的是解决赵立伟的事,不能节外生枝。他咬了咬牙,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引擎的轰鸣声打破了夜晚的宁静,像一头困兽在低吼。车窗外的景物飞快地往后退,街景、路灯、行人,都成了模糊的色块,像一幕幕倒放的电影。他的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柳芸苍白的脸和那句“我等你”,一会儿是赵立伟得意的笑和威胁的话语,一会儿是春花那双带着月牙形疤痕的手,还有照片上那个年轻女人温柔又愧疚的眼神。

突然,他想起小时候那个生病的夜晚,他发着高烧,意识模糊中,感觉有人在给他擦额头,那双手很凉,手背上有个小小的、像月牙一样的疤。他当时迷迷糊糊地喊了声“妈妈”,那人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更轻柔地给他掖了掖被子。那时候他以为是梦,现在想来,那个女人,会不会就是他的亲生母亲?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藤蔓一样疯狂生长,缠绕着他的心脏,让他喘不过气。

车越开越偏,周围的高楼渐渐变成了低矮的平房,最后连房子都越来越少,路灯也消失了,只有车灯照亮前面的路,像两道长长的光剑,劈开浓重的黑暗。远处传来几声狗叫,孤零零的,在寂静的夜里听着格外清晰,也格外吓人。

他把车停在工厂门口,熄了火。四周一片漆黑,只有远处零星的灯火,和头顶微弱的星光。工厂的大门是铁制的,锈迹斑斑,上面挂着把大锁,锁眼都被铁锈堵死了,显然很久没人来过。旁边有个小门,虚掩着,像一张张开的嘴,黑黢黢的,等着猎物自投罗网。

仉?坐在车里,双手紧紧握着方向盘,指节泛白。他在犹豫,进去?还是离开?离开的话,赵立伟会不会真的把证据捅出去?进去的话,又会面临什么?

他深吸了口气,推开车门。脚踩在地上,扬起一阵尘土,带着铁锈和腐烂树叶的味道。他走到小门旁边,停顿了几秒,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在空荡的夜里回响。最终,他还是咬了咬牙,推开门走了进去。

里面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铁锈、灰尘和机油混合的味道,呛得他忍不住咳嗽了两声。他拿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光柱在黑暗里晃动,照亮了周围的景象——地上堆满了废弃的零件,有断裂的铁管,有生锈的齿轮,还有一些扭曲变形的金属板,乱七八糟地堆着,像一座座沉默的小山。墙角结着厚厚的蜘蛛网,上面挂着灰尘和杂物,像一样蓬松,却透着阴森。

“赵立伟,你在哪儿?”仉?喊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的厂房里回荡,带着长长的回音,听起来有点诡异,更显得这里的死寂。

没有人回答,只有他自己的声音在黑暗中碰撞、消散。

他握紧手机,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光柱扫过一个个角落,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突然,手电筒的光扫过厂房最里面的角落,那里好像有个人影,背对着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仉?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握紧了手机,声音有些发紧:“是谁?”

人影动了一下,慢慢转过身来。仉?把光柱照过去,看到那人穿着件黑色的夹克,身形不算高大,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压迫感。最让他心惊的是,那人脸上戴着个银色的面具,只露出眼睛和嘴,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像狼一样,让人不寒而栗。

“你来了。”面具人的声音有点沙哑,像是刻意压低了嗓子,听不出原本的音色。

“你搞什么鬼?戴个面具干什么?”仉?皱了皱眉,心里的不安像潮水一样涌上来,赵立伟虽然阴险,但向来张扬,从不会玩这种故弄玄虚的把戏。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样比较有意思。”面具人笑了笑,笑声在面具里闷着,听起来闷闷的,怪怪的,“合同带来了吗?”

“你先把东西给我。”仉?往后退了一步,拉开距离,警惕地看着他,手悄悄摸向口袋里的手机,随时准备报警。

“别急啊。”面具人从口袋里掏出个U盘,在手里抛了抛,U盘在手机光的照射下闪着金属的冷光,“东西在这里,只要你签了合同,它就是你的了。”

仉?盯着那个U盘,心里在做着激烈的挣扎。签了合同,他多年的心血就会付诸东流,甚至可能一无所有,但至少能保住柳芸,不让她在最后的日子里还要承受这些糟心事。不签,他可能会身败名裂,锒铛入狱,柳芸也会知道真相,以她的性子,病情肯定会急剧恶化。

“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反悔?”仉?问,试图拖延时间,观察对方的动静。

“我赵立伟说话算话。”面具人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耐烦,“再说,你现在还有选择吗?”

仉?咬了咬牙,从公文包里拿出合同和笔。他决定先稳住对方,拿到U盘再说。“我签可以,但你必须保证,拿到合同后,立刻把所有证据销毁,并且永远不再打扰柳芸。”

“没问题。”面具人很爽快地答应了,指了指旁边一张废弃的桌子,“就在那儿签吧。”

仉?走到桌子前,把合同放在上面,打开手电筒照着。桌子上布满了灰尘和铁锈,边缘还有些破损。他低头准备签字时,目光无意间扫过桌子的角落,那里有个小小的刻痕,浅浅的,却很清晰——是个月牙形,和春花手背上的疤痕,和他记忆里那个女人手背上的疤,一模一样!

他的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他猛地抬起头,看向面具人,手电筒的光柱死死钉在对方的手上——那是一双女人的手!虽然戴着黑色的手套,但能看出手指纤细,绝不是赵立伟那种常年应酬、指节粗大的手!

“你不是赵立伟!”仉?的声音因激动而发颤,脑子里像有一道闪电劈过,瞬间明白了什么。

面具人似乎愣了一下,握着U盘的手微微收紧,身体也僵硬了一瞬。“你胡说什么?”

“赵立伟的左手小指是歪的,去年酒会上他喝多了,跟人吹嘘时说过,是小时候爬树摔断的,一辈子都直不了。”仉?的声音越来越响,带着一种恍然大悟的激动,“而你的手,十根手指都笔直——还有这桌子上的刻痕,月牙形的,和我妈手背上的疤一模一样!”

他几乎可以肯定了,眼前这个人,和他的母亲有关!

面具人沉默了,厂房里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还有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呜咽着,像某种无声的宣判。过了好一会儿,她缓缓抬起手,动作有些颤抖,摘下了脸上的面具。

昏暗中,那张脸依稀能看出岁月的痕迹,眼角的皱纹里藏着风霜,两鬓甚至有了些许白发,可眉眼间的轮廓,分明和仉?有七分像。尤其是手背上,虽然戴着手套,但刚才她摘面具时,手套滑落了一点,露出的皮肤上,在手机光的照射下,那道月牙形的疤痕清晰可见。

“小?……”女人的声音带着哽咽,像是积攒了几十年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出口,每一个字都带着泪意,“我对不起你。”

仉?手里的笔“啪”地掉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一堆铁锈旁。他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看着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熟悉,是因为和照片上的年轻女人有着无法割裂的联系;陌生,是因为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太多他从未参与过的痕迹。他脑子里像有无数根线缠在一起,乱得让他喘不过气。

“你……你不是在养老院吗?”他想起柳芸的话,声音涩得像被砂纸磨过,每说一个字都觉得喉咙生疼。

“我是在养老院,”女人抹了把脸,泪水在脸上冲出两道亮痕,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清晰,“可我看到赵立伟派人去查你,就知道他没安好心。他查到了我的身份,拿你的事威胁我,说要是我不帮他把你引到这儿,让你签了那份合同,他就立刻把你挪用资金的事捅出去,让你在柳芸面前抬不起头,让你身败名裂。”

仉?的脑子“嗡嗡”作响,原来所谓的“面谈”,从头到尾都是个局,而设局的人,竟然是他从未谋面的亲生母亲。

“那转账记录是真的吗?”他哑声问,心里还存着一丝侥幸。当初挪用资金,确实是抱着侥幸心理,想着短期周转给柳芸凑手术费,等项目回款就补上,没想到被赵立伟抓住了把柄,成了致命的威胁。

女人点了点头,又赶紧摇头,眼神里满是急切和愧疚:“是真的,但赵立伟手里的证据不全。我偷偷换了他U盘里的文件,现在他手里的,只是些无关痛痒的流水,威胁不了你。”她从口袋里掏出另一个一模一样的U盘,双手递过来,掌心因为紧张而微微出汗,“这个才是真的,我已经找人处理过了,只要你尽快把窟窿填上,就不会有人知道。”

仉?没接U盘,只是死死盯着她,积压了几十年的疑问和怨恨在这一刻喷涌而出:“为什么?当年你为什么走?既然走了,现在又为什么要管我?”

女人的肩膀垮了下去,像是瞬间苍老了十岁,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回忆:“当年你爸生意失败,欠了高利贷,那些人凶神恶煞的,说不还钱就抱走你抵债……我没办法,只能跟那个商人走,他答应帮我们还债,条件是我跟他走。这些年我在南方打工,做过保姆,摆过地摊,什么苦都吃过,攒的钱一半寄给你养父母,让他们好好照顾你,一半留着,就想有天能堂堂正正地见你,补偿你……”她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个旧存折,页面都泛黄了,边角磨损严重,显然被珍藏了很久,“这是我所有的积蓄,不多,但你先拿去给柳芸治病,不够的话,我再想办法。”

仉?看着那个存折,又看了看女人手背上的疤,突然想起小时候那个雨夜,床边女人的手也是这么凉,也是带着这道疤。原来那些他以为是梦的瞬间,全是真的。她一直都在,只是以一种他不知道的方式,默默关注着他,守护着他。

心里的怨恨,像被戳破的气球,慢慢瘪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有委屈,有心疼,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亲近。

“柳芸知道是你吗?”他问,声音柔和了许多。

“她猜到了,”女人苦笑了一下,眼神里带着一丝感激,“那天我去医院看她,没敢认你,只说自己是远房亲戚。她是个好姑娘,聪明,善良,比我懂你,也比我勇敢。她跟我说,你心里有坎,让我别急,慢慢等。”

就在这时,仉?的手机突然尖锐地响了起来,打破了两人之间微妙的平静。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医院的号码,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赶紧接起。

“仉先生,您快来吧!柳芸女士突然昏迷了,情况很危急,医生正在抢救!”护士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急惶,透过听筒传来,像一块巨石砸在仉?的心上。

“我马上到!”仉?挂了电话,转身就往外跑,刚跑出两步又停下,回头看了眼站在原地、手足无措的女人。她的眼里满是担忧和无措,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还愣着干什么?”他声音发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一起去医院。”

女人愣了愣,随即眼里爆发出光亮,像是在黑暗中看到了希望,她快步跟上他的脚步,布包里的存折不小心掉了出来,她也顾不上去捡。手电筒的光在黑暗中晃得更急了,照过那些废弃的零件和蛛网,也照亮了两人一前一后的影子,在地上慢慢靠近,终于重叠在一起。

车开得飞快,引擎发出阵阵轰鸣,像是在和时间赛跑。窗外的树影连成一片模糊的绿,仉?握着方向盘的手还在抖,可心里那团乱麻却好像被理出了个头绪。他不知道柳芸能不能挺过来,不知道赵立伟发现被骗后会不会善罢甘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和这个失而复得的母亲相处。

但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一个人在扛了。

赶到医院时,抢救室的灯还亮着,那盏红色的灯在走廊尽头亮着,像一只眼睛,冷冷地注视着焦急等待的人们。仉?冲过去抓住医生的胳膊,声音因为奔跑而气喘吁吁:“医生,她怎么样?”

女人则站在走廊另一头,远远望着那扇紧闭的抢救室门,双手在身前紧紧攥着,指节泛白,身体微微发抖。

“情况不太好,”医生叹了口气,摘下口罩,脸上满是疲惫,“她的肾功能突然恶化,我们正在全力抢救。对了,刚才有人匿名送来了一份肾源配型报告,和柳芸女士完全匹配,各项指标都非常合适,我们正在紧急审核流程,也许……是个转机。”

仉?猛地回头,看向走廊尽头的女人。她背对着他,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夕阳的余晖从窗户照进来,给她的身影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他慢慢走过去,站在她身边,一起看着抢救室的灯。过了好一会儿,他轻声说:“当年的事,我不怪你了。”

女人的身体僵了一下,然后缓缓转过身,眼里的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小?……”她哽咽着,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但以后,”仉?看着她,眼神里有释然,也有坚定,像雨后的天空,清澈而明朗,“咱们得一起扛。”

女人用力点头,泪水落在走廊的水磨石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湿痕。窗外的老槐树被晚风吹得沙沙响,像是谁在低声应和。抢救室的灯还亮着,但这一次,仉?觉得心里那股发闷的气息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点微弱却执拗的光,像黑夜里最浓稠的墨里,顽强跳动的星子。

不知过了多久,抢救室的灯终于灭了。

仉?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几乎是和女人同时冲了上去。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却也有了些许缓和:“手术很成功,柳芸女士暂时脱离危险了。”

仉?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腿一软差点摔倒,女人赶紧伸手扶住了他,她的手虽然还在抖,却带着一股稳稳的力量。“谢谢医生,谢谢……”仉?语无伦次地说着,眼眶瞬间红了。

“不过她还需要在重症监护室观察几天,你们要有心理准备。”医生拍了拍他的肩膀,“还有,那个肾源配型报告已经审核通过了,捐赠者意愿明确,等柳芸情况稳定些,就可以安排手术了。”

“捐赠者……是谁?”仉?下意识地问,心里隐隐有了答案。

医生摇了摇头:“捐赠者要求匿名,我们要尊重她的意愿。”

仉?转过头,看向身边的女人。她低着头,鬓角的白发在灯光下格外显眼,手背上那道月牙形的疤痕,此刻仿佛也泛着柔和的光。他什么都明白了,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千言万语涌到嘴边,最终只化作一句低低的:“妈……”

这声“妈”,他喊了三十多年,却从未真正对她说过。此刻喊出口,带着点生涩,却又无比自然。

女人猛地抬起头,眼里的泪又涌了上来,这一次,却带着笑:“欸……”一个字,哽咽了太久,终于有了回应。

走廊里的风从窗户钻进来,带着老槐树的清香,吹散了最后一丝消毒水的涩味。远处传来护士站换班的说话声,轻柔得像羽毛,还有开水房“咕嘟咕嘟”的烧水声,是人间最踏实的烟火气。

仉?扶着母亲的胳膊,慢慢走到重症监护室的玻璃窗前。里面,柳芸安静地躺着,身上插着管子,脸色依旧苍白,却比之前多了点生气。监护仪上的曲线规律地跳动着,像生命在轻轻呼吸。

“她会好起来的。”母亲轻声说,声音里带着笃定。

“嗯。”仉?点头,心里从未如此踏实过。他掏出手机,找到赵立伟的号码,编辑了一条短信:“合同不会签,证据你尽管放,我会承担该承担的。但如果你敢再动柳芸一根手指头,我拼了命也不会放过你。”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时,他长长地舒了口气。或许前路依旧坎坷,或许还有很多麻烦在等着他,但他不怕了。

母亲从布包里掏出那个掉在工厂里、又被她捡回来的旧存折,塞到他手里:“先拿去用,不够……我再去跟养老院预支些费用。”

仉?把存折推回去,握住她的手,那双手虽然粗糙,却很温暖:“不用,我明天去公司,把该处理的都处理好,挪用的钱,我会想办法补上。咱们一步一步来,不急。”

母亲看着他,眼里的愧疚渐渐被欣慰取代,她用力点了点头,像个听话的孩子。

窗外的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进来,在地上织成一张温柔的网。老槐树的叶子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像是在低声诉说着什么,又像是在静静守护着这来之不易的团聚。

仉?知道,柳芸醒来后,他要跟她坦白一切,不管她会不会生气;赵立伟那边,他要去面对,该承担的责任,他不会逃避;还有母亲,他要慢慢学着相处,把这三十多年的空白一点点填满。

但这些,都可以慢慢来。

现在,他只想守在这里,看着玻璃那端的柳芸,感受着身边母亲的温度,等着天亮,等着新的开始。

夜色还很长,但黎明,总会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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