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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海市第一养老院藏在老城区梧桐巷的褶皱里,像块被岁月摩挲得温润的老玉。初秋午后的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梧桐叶,在青石板路上织就一张碎金的网,风一吹就簌簌摇晃。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消毒水味,混着墙角月季的甜香,还有老人们身上特有的、被阳光晒透的旧棉絮气息。走廊深处传来麻将牌碰撞的脆响,夹杂着几句中气不足的争执——你这张牌早该打了,间或有轮椅碾过地板的声,像一首被拉长了调子的民谣。

公良龢推着消毒车,正给走廊扶手喷洒消毒液。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粉色护工服,袖口磨出了细细的毛边,露出里面打了个小补丁的秋衣。乌黑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利落的发髻,几缕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光洁的额角。她的动作麻利而轻柔,喷壶按压的声都透着股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午休的老人。路过301房时,她特意放轻了脚步——张奶奶有神经衰弱,一点响动就会惊醒。

小公良,过来过来。二楼活动室的门口,一个脑袋从门后探出来,是住在302房的老顽童周爷爷。他头发花白,却梳得整整齐齐,用一根磨得发亮的红木簪子别着。脸上布满皱纹,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像个偷糖吃的孩子。身上穿着件宝蓝色的对襟褂子,盘扣是用寿桃形状的玉扣,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那是他总挂在嘴边的宝贝,说是老伴儿年轻时亲手给他缝的。

公良龢放下喷壶,快步走过去,嘴角噙着温和的笑:周爷爷,您又偷偷溜出来啦?李护工说您下午该测血压了。她的声音像浸了蜜的温水,甜而不腻,尾音带着点轻轻的上扬。

老顽童往走廊左右看了看,神神秘秘地拉着她的胳膊,把她拽进活动室。活动室里靠窗的位置摆着一张八仙桌,几个老人正围着打桥牌,洗牌的声音哗哗作响。阳光透过老式木格窗,在牌桌上投下菱形的光斑,照得老人们脸上的老年斑都泛着一层柔光。王大爷正用放大镜盯着手里的牌,鼻尖几乎要贴到纸牌上,惹得对面的赵奶奶直笑他老花镜该换了。

测什么血压,我这身子骨硬朗着呢!老顽童拍着胸脯,发出的闷响,我跟你说个事儿,比测血压要紧。他凑近公良龢,一股淡淡的檀香混合着薄荷膏的味道飘过来——那是他每天都要抹的薄荷膏,说是能提神醒脑。

公良龢心里一下,最近母亲的透析费用像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昨天缴费单上的数字还在眼前晃。难道老顽童看出了什么?她脸上依旧笑着,手却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布料的粗糙感透过掌心传来,带着点安心的实在。

您说。

我听说,你要嫁给那个大金牙?老顽童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怕被谁听见似的,眼睛却瞪得溜圆,里面满是不赞同,眼角的皱纹都挤成了一团。

公良龢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疼得她皱了皱眉。这件事她谁都没说,只偷偷和大金牙见了三面,怎么会被老顽童知道?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了,发不出声音。活动室里的牌局正好打完一圈,有人喊着揭牌揭牌,声音嘈杂,却盖不住她胸腔里沉闷的心跳声,地撞着肋骨。

周爷爷,您听谁说的?她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声音有些发颤,像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丝线。

老顽童哼了一声,转身从八仙桌最下面的抽屉里摸出一个铁皮盒子,锈迹斑斑的,上面印着为人民服务五个褪色的金字。他打开盒子,里面哗啦啦倒出一堆零钱,硬币和纸币混在一起,散发出陈旧的油墨味。一元硬币边缘已经磨平,五角的纸币卷着角,还有几张皱巴巴的毛票,被小心地压在底下。

别管我听谁说的,老顽童用枯瘦的手指点着那些钱,指尖微微发颤,这是我攒的,你拿去给你妈治病。那大金牙不是什么好东西,上次我看见他跟门口卖菜的吵架,缺了人家两毛钱都不认账,你可不能跳火坑。他的手指关节突出,像老树枝,指甲缝里还沾着点黑泥,想必是早上在花园里松土留下的——他总说亲手种的青菜吃着香。

公良龢看着那些钱,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她认得其中几张纸币,上次给周爷爷买水果,他硬要塞给她的零钱里就有这张皱巴巴的十元。这些钱,是老顽童平时省吃俭用攒下来的,他总说自己无儿无女,钱留着没用,却每次看到哪个护工家里有困难,都会偷偷塞点钱过去。上个月小李的孩子生病,他就悄悄放在护士站一个信封。

周爷爷,这钱我不能要。公良龢抹了把眼睛,声音哽咽,谢谢您,真的谢谢您。眼泪掉在护工服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你这孩子,跟我客气什么!老顽童有点急了,把钱往她手里塞,我知道你难,你妈每周三次透析,一次就要好几百。可那大金牙说了,让你辞掉护工工作,你辞了工作,以后怎么照顾你妈?他就是想把你圈起来,当金丝雀养着!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引得打桥牌的老人们都看了过来,手里的牌都忘了出。

公良龢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像被煮熟的虾子。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磨出茧子的手,指关节处还有道浅浅的疤痕——那是上次给张爷爷翻身时被轮椅蹭到的。这双手给老人擦过身、喂过饭、换过尿布,虽然粗糙,却挣得每一分钱都干干净净。如果嫁给大金牙,她就要告别这里,告别总把糖果藏在枕头下等她来的张奶奶,告别每天要听她读报纸才肯吃饭的王大爷,告别这份虽然辛苦却让她觉得踏实的工作。

我……我还没答应他。她小声说,像蚊子哼哼,声音小得几乎要被牌桌的洗牌声淹没。

没答应就好,没答应就好。老顽童松了口气,拍着她的手背,他的手很凉,带着老年斑的皮肤像干枯的树皮,却有着令人安心的力量,你听爷爷的,咱不图他那几个臭钱。钱可以慢慢挣,良心不能丢。

就在这时,活动室的门被推开了,一个穿着黑色丝绸衬衫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约莫五十岁上下,肚子挺得像个皮球,把衬衫的纽扣崩得紧紧的,脖子上挂着条粗粗的金链子,随着他的走动哗啦哗啦作响。最显眼的是他嘴里的金牙,在阳光下闪着俗气的光——正是大金牙。

活动室里的牌局一下子停了,老人们都噤了声,空气仿佛凝固了。麻将牌碰撞的余音还在耳边回响,却透着股说不出的尴尬。王大爷悄悄把手里的牌往桌底下藏了藏,像是怕被他看见似的。

大金牙的目光像探照灯似的扫过活动室,最后落在公良龢身上,脸上堆起油腻的笑:小公良,找你半天了,原来在这儿呢。他的声音又尖又细,像指甲刮过玻璃,听得人心里发毛,跟这帮老家伙有什么好玩的。

公良龢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撞到了身后的老顽童。老顽童往前一步,把她护在身后,冷冷地看着大金牙:你来干什么?这里不欢迎你。他虽然背有点驼,此刻却像棵老松树似的,挺得笔直。

大金牙像是没听见老顽童的话,径直走到公良龢面前,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丝绒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枚鸽子蛋大的钻戒,闪得人眼睛疼。小公良,你看这戒指怎么样?喜欢吗?他扬着下巴,像在炫耀什么宝贝,只要你点头,别说你妈的透析费,就是让她住最好的私立医院,我也能办得妥妥的。他说话的时候,金牙在嘴唇间闪来闪去,像条吐着信子的蛇。

公良龢的心跳得飞快,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看着那枚钻戒,钻石的光芒刺得她眼睛发痛,又想起母亲躺在病床上虚弱的样子,颧骨都陷了下去,说话都没力气。心里像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说:答应他吧,这样妈妈就能得到最好的治疗了,你也不用这么累了。另一个说:不能答应,他根本不尊重你,你会失去自我的。

活动室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还有大金牙那令人讨厌的呼吸声,带着股烟酒混合的味道。老人们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有同情,有担忧,赵奶奶甚至悄悄朝她摇了摇头,还有些幸灾乐祸的眼神,藏在牌桌后面。

我……公良龢咬着嘴唇,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疼痛让她稍微清醒了一点,我再想想。

想什么想?大金牙把戒指往她手里塞,过了这村没这店了。你一个护工,能嫁给我,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他的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傲慢,像在施舍,眼神里的轻蔑像针一样扎人。

你给我放尊重点儿!老顽童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铁皮盒子一声掉在地上,零钱撒了一地,一元硬币滚到墙角,发出清脆的响声,小公良哪里配不上你?她每天照顾我们这些老头子老婆子,端屎端尿的,心善得很!我看是你配不上她!

大金牙被老顽童的气势吓了一跳,随即恼羞成怒:你个老不死的,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信不信我让院长把你赶出去!他的声音又尖又利,像要把屋顶掀翻,脖子上的金链子随着他的激动不停晃动。

老顽童冷笑一声,挺直了腰板,虽然背有点驼,却透着股不服输的劲儿:你吓唬谁?这养老院又不是你家开的。我在这儿住了十年,院长的爷爷还是我当年的老战友呢,他都得敬我三分。

就在两人剑拔弩张的时候,走廊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亓官黻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她穿着件军绿色的工装外套,袖子挽到胳膊肘,露出结实的小臂,上面还有点油污,脸上沾着点黑灰,像是刚从废品堆里钻出来。她是收废品的,却总说自己是城市资源循环工程师。

公良,不好了,你妈在医院晕过去了!亓官黻跑得气喘吁吁,额头上全是汗,顺着脸颊往下淌,说话都带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着。

公良龢脑子的一声,像被重锤砸了一下。她踉跄了一下,扶住身后的桌子才站稳,指尖冰凉。我妈怎么了?严重吗?她抓住亓官黻的胳膊,手劲大得吓人,指甲几乎要嵌进对方的肉里,声音都变了调。

医生说……说情况不太好,让你赶紧过去。亓官黻看着她发白的脸,心里也跟着揪紧了,我已经叫了车,在楼下等着呢,是辆红色的捷达。

公良龢二话不说,转身就往外跑。她的帆布鞋踩在散落的硬币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像一串破碎的音符,在寂静的活动室里格外清晰。

小公良!大金牙喊住她,把戒指塞到她手里,拿着这个,去缴费!冰凉的金属触感硌得她手心发疼。

公良龢看着手里的戒指,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像一块烙铁。她想把戒指扔回去,可母亲苍白的脸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嘴唇干裂,说话都费劲。她的手僵住了,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老顽童叹了口气,弯腰开始捡地上的零钱,一边捡一边说:拿着吧,先救你妈要紧。但记住,这钱不是卖身钱,是借的,以后咱还给他。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无奈,捡起一枚滚到墙角的硬币,吹了吹上面的灰。

公良龢咬了咬嘴唇,把戒指攥在手心,跟着亓官黻往外跑。走廊里的阳光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个仓皇逃窜的灵魂。路过护士站时,李护工疑惑地看了她们一眼,刚想打招呼,就被她们一阵风似的跑过。

大金牙看着她们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金牙在阴影里闪了一下。老顽童直起身,冷冷地看着他,眼神像淬了冰,手里还攥着那把没捡完的零钱。活动室里,打桥牌的老人默默收拾着牌局,谁都没有说话,只有麻将牌碰撞的声音,在寂静的午后显得格外刺耳,像钝刀子割着什么。

出租车在马路上飞驰,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像一场模糊的电影。公良龢紧紧攥着那枚戒指,手心的汗把丝绒盒子都浸湿了,盒子边缘的绒毛变得湿漉漉的。亓官黻看着她紧绷的侧脸,下颌线绷得紧紧的,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能悄悄把车窗开了条缝,让风灌进来一点。车厢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汽油味,混合着公良龢身上消毒水的味道,让人心里发闷,像要下雨的天。

亓官,公良龢突然开口,声音干涩,像被砂纸磨过,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连自己的妈妈都救不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

亓官黻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凉,还在微微发抖。别这么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亓官黻的声音很稳,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谁都有难的时候,挺过去就好了。想当年我爸生病,我还不是推着板车走街串巷收废品,不也过来了?她拍了拍公良龢的手背,掌心的温度慢慢传过去。

公良龢没说话,把头转向窗外。街上车水马龙,行人步履匆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烦恼。她看着窗外闪过的一家养老院,门口有个老人正坐在轮椅上晒太阳,眯着眼睛,一脸安详,旁边护工正给她掖着毯子。她突然想起了老顽童,想起他总爱偷偷藏起点心等她来,想起养老院里那些需要她照顾的老人,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闷的,喘不过气。

到了医院,公良龢直奔急诊室。母亲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鼻子里插着氧气管,胸口微弱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轻得像羽毛。医生正在和护士交代着什么,眉头紧锁,语气严肃。

医生,我妈怎么样了?公良龢冲过去,抓住医生的白大褂,手指都在发抖,声音里带着哭腔。

医生转过身,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反射着冰冷的光:病人情况不太乐观,肾功能衰竭加重,需要立刻进行透析,而且……医生顿了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可能需要换肾,否则……后面的话他没说,但意思不言而喻。

换肾?公良龢脑子又是一阵发晕,眼前发黑,扶住旁边的墙壁才站稳,那得多少钱?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像风中的落叶。

手术费加上后期的抗排异药物,至少需要几十万。医生的声音很平静,却像一块巨石,砸在公良龢的心上,把她最后一点希望砸得粉碎。

几十万,对她来说,简直是个天文数字。她手里的戒指,最多也就值几万块,连塞牙缝都不够。她感觉天旋地转,差点晕过去,耳边嗡嗡作响,像有无数只蜜蜂在飞。

亓官黻扶住她,对医生说:医生,麻烦您先给她妈妈安排透析,费用我们会想办法的,一定能想到的。她的声音也有些发颤,但还是强撑着镇定。

医生点了点头,转身去安排了,白大褂的衣角在门口一闪就不见了。公良龢瘫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看着急诊室的门,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往下掉,砸在裤子上,洇出一小片一小片的湿痕。

怎么办啊,亓官,我该怎么办啊?她抱住亓官黻的胳膊,像个无助的孩子,肩膀剧烈地抽动着,那么多钱,我去哪里弄啊……

亓官黻拍着她的背,心里也沉甸甸的。她刚从化工厂的废品堆里找到一些线索,正想找段干?商量,就接到了医院的电话,说公良龢的母亲出事了,她二话不说就赶了过来。可面对几十万的费用,她也犯了难,只能一遍遍地拍着公良龢的背,重复着会有办法的。

走廊里的消毒水味比养老院浓得多,刺得人鼻腔发酸。公良龢望着急诊室紧闭的门,门把手上的反光晃得她眼睛疼。她突然想起上周给母亲梳头时,发现母亲鬓角又添了好多白发,当时母亲还笑着说老了就该有白头发,现在想来,那笑容里藏着多少对女儿的心疼。

就在这时,走廊尽头传来一阵脚步声,眭?和笪龢走了过来。眭?穿着件米色的风衣,头发扎成一个高高的马尾,手里还提着个保温桶,想必是刚从家里赶来。笪龢还是那身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腿上的石膏还没拆,拄着拐杖,一步一瘸地跟在后面,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

公良,我们听说阿姨出事了,就赶过来了。眭?走到公良龢面前,把保温桶放在旁边的椅子上,脸上满是担忧,钱的事你别担心,我们大家一起想办法。这是我妈熬的小米粥,等阿姨醒了说不定能喝点。

笪龢也点了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布包,布包的边角都磨得起了毛,他小心翼翼地递给公良龢:这里面是我攒的一些钱,不多,你先拿着用。布包上绣着一朵已经褪色的梅花,针脚细密,一看就是用了很多年的物件。

公良龢打开布包,里面是一沓整齐的钞票,大多是十元、二十元的,还有几张一百的,每张都被抚平了褶皱。她知道,笪龢在村里小学教书,工资不高,平时连块肉都舍不得买,这些钱肯定是他省吃俭用攒下来的。去年冬天他感冒发烧,硬是扛了半个月没去看医生,就为了省下医药费。

笪老师,这钱我不能要。公良龢把布包推回去,眼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您自己都不容易......

拿着吧。笪龢的声音很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量,当年我摔断腿,是你每天绕远路给我送饭,风雪天从没间断过。现在你有困难,我怎么能不管?他说着,把布包塞进公良龢手里,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过来,暖得人心里发颤。

公良龢看着笪龢真诚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布满血丝,想必是接到消息后急着赶来没休息好。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只能用力点了点头,把布包紧紧攥在手里。

就在这时,走廊里又响起了脚步声,这次来的人更多了。仉?、缑?、麴黥......之前章节里出现过的人物,除了已经死去的,几乎都来了。仉?手里拿着个厚厚的信封,想必是刚从银行取的钱;缑?抱着她的自闭症儿子,孩子怀里还揣着个小布偶;麴黥肩上搭着件外套,想必是刚从工地上赶来,裤脚还沾着泥点。

公良龢看着眼前这些熟悉的面孔,心里百感交集。她没想到,自己平时只是尽自己所能帮助别人——给缑?的儿子讲过几次故事,帮麴黥写过家书,在仉?生意失利时陪他聊过几晚——在自己遇到困难的时候,会有这么多人伸出援手。

谢谢你们,真的谢谢你们。她深深鞠了一躬,腰弯到一半就忍不住哭出了声,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

谢什么,咱们都是一家人。仉?拍了拍她的肩膀,他穿着件黑色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起来比之前精神多了,钱的事你别担心,我们大家凑一凑,总能想到办法的。我这有张卡,里面有十五万,你先拿去用。

缑?怀里的孩子突然伸出小手,把攥了一路的纸飞机递给公良龢,小家伙今天很安静,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她,声音细细的:公良阿姨,这个给你。妈妈说,飞机能把坏运气带走。纸飞机的翅膀上还画着歪歪扭扭的太阳,用蜡笔涂得金灿灿的。

公良龢接过纸飞机,指尖碰到孩子温热的手心,心里暖暖的。她看着小家伙纯真的眼睛,突然觉得,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难,只要身边有这些人,就一定能挺过去。她把纸飞机小心翼翼地放进上衣口袋,像是揣进了一份沉甸甸的希望。

就在这时,大金牙也赶到了医院。他大概是回家换了身衣服,穿了件亮闪闪的紫色衬衫,离老远就能闻到他身上的古龙水味。他看到这么多人围着公良龢,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像被乌云罩住了。

小公良,这些人能帮你什么?他拨开人群走到公良龢面前,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耐烦,他们加起来能有多少钱?还是跟我走吧,只要你点头,阿姨的医药费我全包了,保准让她住最好的病房,请最好的医生。

公良龢抬起头,看着大金牙那张油腻的脸,又看了看身边这些真诚的朋友——眭?正低头给保温桶盖紧盖子,笪龢用袖子擦着额角的汗,缑?轻轻拍着怀里的孩子......心里突然有了答案,像拨开了迷雾见了晴天。

她把那枚戒指从口袋里掏出来,放在大金牙手里,戒指的冰凉硌得他瑟缩了一下。

对不起,我不能嫁给你。她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像扎根在泥土里的小草,钱的事,我们自己会想办法。谢谢你的好意。

大金牙愣住了,似乎没想到公良龢会拒绝他,眼睛瞪得像铜铃。他看着手里的戒指,又看了看公良龢,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像打翻了的调色盘。你......你会后悔的!他气急败坏地说,把戒指往口袋里一塞,转身就走,金链子哗啦哗啦地响,像是在发泄他的怒火,背影很快消失在走廊拐角。

公良龢看着他走掉,忽然松了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她低头看着掌心的红痕——那是攥紧戒指时留下的印子,此刻竟有种奇异的暖意,像是自己的骨气烙下的印。

傻姑娘,早该这样了。亓官黻往她手里塞了颗水果糖,橘子味的,玻璃糖纸在灯光下闪着细碎的光,钱的事,咱们捋捋,总能凑够的。

眭?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个笔记本,笔尖在纸页上沙沙作响:我先垫十万,是这个月刚结的工程款,本来想给我妈换个冰箱,晚两个月也没事。笪龢拄着拐杖往前挪了半步:我那笔退休金能取五万,虽然不多,也是份心意......

话音未落,缑?怀里的孩子突然举起小手,奶声奶气喊:妈妈说,我存的小猪罐里有七十一块三!都给公良阿姨!

满走廊的人都笑了起来,连护士站的姑娘都探出头来看,眼角带着笑意。公良龢抹着眼泪笑,眼泪却越涌越凶,砸在纸飞机的翅膀上,洇出小小的湿痕,像春天的小雨滋润着土地。

这时,走廊尽头的电梯地打开,老顽童被两个护工推着轮椅送来了。他怀里揣着个鼓鼓囊囊的蓝布包,包口用绳子系得紧紧的,见了公良龢就颤巍巍地解绳子:我让护工把我那对玉扣当了,人家说能值......能值不少呢。

周爷爷!公良龢赶紧按住他的手,那对寿桃玉扣是老人总挂在嘴边的念想,说是年轻时老伴儿用第一笔工资给他买的,平时连碰都不让人碰,您这是干什么呀,那是您的宝贝......

老顽童却瞪起眼睛,像个赌气的孩子:你当我老糊涂?玉扣能救人命吗?他硬是把布包塞进她怀里,布包沉甸甸的,压得她胳膊微微下沉,这钱你必须拿着,算我入股——等你妈好了,我还等着她来养老院给我包饺子呢,就包白菜猪肉馅的,她上次送的我还没吃够。

布包里的钞票硌得手心发烫,公良龢忽然想起上周给老人喂饺子时,他总把肉馅往她碗里拨,说自己牙口不好爱吃素馅,现在才明白,他是想让自己多吃点好的。原来这些老人什么都知道,知道她藏在护工服口袋里的缴费单皱巴巴的,知道她偷偷躲在楼梯间哭时会用袖子捂着脸,知道她每回给母亲打电话时,都要先对着走廊的镜子练习微笑,怕母亲听出她的难处。

深夜的医院走廊渐渐安静下来,朋友们轮流守夜。公良龢趴在母亲病床边打盹,恍惚间听见母亲微弱的呓语。她凑过去,屏住呼吸听,听见母亲说:小龢,别惦记我......那养老院的月季花,该浇水了,赵奶奶最喜欢那朵粉的......

公良龢的眼泪又掉了下来,滴在母亲的手背上,母亲的手动了动,像是在安慰她。她握紧母亲的手,那只手虽然枯瘦,却带着熟悉的温度,像小时候牵着她过马路时一样安心。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护士来换吊瓶时带来个好消息,声音里都带着笑意:姑娘,有匿名捐赠者联系了医院,说愿意全额资助阿姨的手术费和后续治疗!

公良龢猛地抬头,像在梦里,她接过护士手里的单据,汇款人姓名那一栏写着梧桐巷居民,字迹歪歪扭扭的,像很多人一起写的。

她忽然想起什么,抓起手机给养老院打视频电话。电话很快被接起,镜头里,老人们正围着花坛浇水,老顽童举着个喷壶,颤巍巍地往月季花丛里洒,阳光落在他头顶的红木簪子上,亮得像颗星星。王大爷拿着小铲子在松土,赵奶奶正弯腰闻着一朵新开的粉月季,脸上笑开了花。

小公良,老顽童对着镜头笑,眼角的皱纹挤成朵花,声音里带着点得意,你妈要是醒了,就跟她说,等她好了,咱们养老院的月季花,都给她留着最艳的那朵,让她天天来浇花!

公良龢望着屏幕里晃动的光斑,看着老人们忙碌的身影,突然明白,有些承诺从来不用戒指证明。就像梧桐巷的阳光总在青石板上留痕,就像老人们藏在皱纹里的善意,早就把日子酿成了最甜的蜜,稠得化不开。

她轻轻握住母亲露在被单外的手,那只手枯瘦却温暖。窗外的天渐渐亮了,第一缕晨光爬上窗台,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像极了有人正悄悄铺开一条路,通往有花有笑的明天。急诊室的门开了,医生走出来,脸上带着笑意:病人情况稳定了,后续可以安排手术了。

公良龢站起身,朝着窗外的晨光深深吸了口气,空气里仿佛有梧桐巷的月季香,还有老人们身上的阳光味。她知道,不管前路多难,只要身边有这些人,就没有跨不过去的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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