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天的欢呼终于渐渐止息,如同潮水退去后留下满地斑驳的残骸与沉甸甸的寂静。风吼原西北那场决定性的雷霆轰鸣,似乎依旧在每一个亲历者的骨髓深处隐隐回荡。此刻,阴山南麓的旷野上,弥漫着硝烟、血腥、焦土与战马粗重喘息混合成的浓重气息,沉重得让人胸口发闷。尸体层层叠叠,大多属于曾经骄横不可一世的胡骑,零星的呻吟声从尸堆深处断断续续地飘出,很快又被呼啸的北风卷走。联军士兵们沉默地穿梭在修罗场上,动作机械而疲惫,清理着这片浸透了鲜血与硝石的土地。胜利的狂喜在直面如此惨烈的毁灭现场时,被一种沉甸甸的、近乎麻木的肃穆所取代。
“赢了……” 张辽的声音嘶哑,他拄着沾满血污的长刀,站在一处被炸开豁口的土坡上,目光扫过狼藉的战场。他身后的士兵们无声地点着头,脸上却找不到多少轻松,只有劫后余生和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代价太大了。” 他低声自语,目光落在远处一群正小心翼翼收敛袍泽遗骸的士兵身上。
中军大帐前的空地上,气氛截然不同。玄色的“汉”字大纛猎猎作响,空气中弥漫着檀香、烤肉和烈酒的味道,试图驱散那无处不在的死亡气息。巨大的篝火堆噼啪作响,将四周将领们兴奋到泛红的脸膛映照得忽明忽暗。
“哈哈哈!痛快!他娘的太痛快了!” 夏侯惇的声音如同破锣,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他左肩裹着厚厚的白麻布绷带,隐隐渗出血迹,一只独眼却精光四射,手里举着一个硕大的酒坛,仰头灌下辛辣的液体,酒浆顺着络腮胡子肆意流淌,滴落在崭新的、擦得锃亮的胸甲上。“那群狼崽子,平日里不是跑得快吗?尝尝咱的‘地火惊雷’!炸得他们哭爹喊娘!大单于?呸!拓跋老狗,连滚带爬逃回他那鸟不拉屎的漠北吃沙子去了!哈哈!” 他的话语粗鄙,却道出了在场绝大多数将领的心声,引来一片轰然应和和更加豪迈的痛饮声。胜利的消息如同最烈的酒,迅速点燃了压抑已久的情绪,粗豪的笑骂声、放肆的划拳声、对胡虏的不屑嘲弄声,混杂着烤肉油脂滴落火堆的滋滋声,在阴山脚下回荡。
袁绍(钱广进)端坐主位,勉强维持着四世三公的仪态,脸上带着矜持而志得意满的笑容,接受着将领和属官们流水般的恭维。然而,他那保养得宜的手指在宽大的袍袖下微微颤抖,泄露了内心的紧张。他深知,这场胜利的基石,更多是曹操(林风)麾下那如同永动机般运转的军工体系和令人灵魂战栗的火器,而非他冀州兵马的赫赫战功。尤其是当他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曹操所在的方位时,那份得意便如同被阴风吹过的烛火,摇曳不已。
曹操(林风)独自坐在稍远的位置,与喧嚣保持着微妙的距离。他面前只放着一杯清水。火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那双眼睛幽深得如同古井,映照着跳跃的火焰,却看不出丝毫的温度。喧嚣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他身外。他的手指,修长而稳定,正拿着一块沾了油的软布,极其专注地擦拭着一件金属器物——那是一柄半臂长的粗糙铁管,后方有着简易的木托和激发装置。正是此前战场上惊鸿一现、近距离轰开胡骑阵列的单兵火门枪“神火铳”的原始原型。冰冷的金属在他指尖转动,每一个铆钉,每一道缝隙都得到精心的清理。这专注的姿态,与周围的狂喜格格不入,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带着硝烟味的冷静。他在擦拭一件武器,更是在擦拭一个未来——一个由他亲手点燃、并试图掌控走向的未来。那份无声的专注,比任何豪言壮语都更有力量,让几个偶然瞥见的将领心头莫名一凛,下意识地压低了喧嚣的声音。
几乎在北方狼烟刚刚平息的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长江口,吴郡(今苏州)却沐浴在一片截然不同的、带着咸腥海风气息的欢腾之中。
“看!是‘乘风’号!还有‘破浪’号!船队回来了!”
“天爷!那桅杆上挂的什么?红的绿的……好生艳丽!”
“是香料!定是香料!我闻到了!隔着这么远都香得很!”
码头上,人头攒动,万民空巷。渔夫、商贾、官吏、平民……所有人都被这场面震慑了。庞大的船队缓缓驶入宽阔的港口,高大如楼的楼船劈开平静的江水,船舷上站满了皮肤黝黑、面带风霜却精神亢奋的水手。最引人注目的,是每条船的船头和桅杆上,都悬挂着色彩艳丽、形态奇异的巨大花环——那并非真的花朵,而是用无数捆扎在一起的、散发着浓烈异香的东西编织而成。
“胡椒!丁香!肉豆蔻!天啊,这么多!” 有见多识广的老海商激动得浑身发抖,指着船上卸下的一个个鼓鼓囊囊、散发着奇异浓香的麻袋,声音都变了调。更有成篓成篓的、晶莹如红宝石般的干果被抬下船,散发着酸甜的气息。皮肤棕黑、穿着奇特筒裙、戴着夸张黄金饰品的南洋土人使节,在江东卫兵半是护卫半是监视下,有些拘谨又难掩好奇地踏上坚实的土地,引来无数探寻的目光。他们带来的不仅有货物,还有绘在粗糙树皮或兽皮上的、带着浓烈异域风情线条的海图,上面标注着从未有人见过的海湾、岛屿和奇特的星象标记。
“仲谋!” 周瑜(原生)大步流星地迎上刚刚登岸、意气风发的孙权(孙阳),用力拍了拍对方结实了许多的肩膀,英挺的脸上满是赞许与激动,“壮哉!此功不下于赤壁!” 他仔细端详着孙权晒成古铜色的脸庞和那双更加锐利自信的眼睛,深知这半年的远航,已将这位年轻的江东之主淬炼得更加坚毅成熟。
“公瑾兄!” 孙权咧嘴一笑,带着海风磨砺出的豪迈,随即压低了声音,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何止香料!海图、季风规律、航道暗礁……更重要的,是我们在苏门答腊东南,找到了几处大岛!林木参天,沃野千里!还有……” 他指了指那些恭敬的土人使节,“几个部落的酋长,愿意与我们长期交易,用他们的香料、锡块、玳瑁,换我们的丝绸、瓷器和铁农具!真正的立足点!”
“好!好!” 周瑜连声赞道,目光扫过那些奇异的货物和地图,胸中海阔天空的战略蓝图瞬间变得更加清晰坚实。“主公已在府中设宴,就等为贤弟接风洗尘,细听这南洋传奇!”
人群的欢呼声浪中,大乔(李雯)和小乔(韩雪)并肩站在稍远处一座临江的阁楼上。大乔的眼神明亮而专注,如同最精密的罗盘,飞速扫过码头上的货物、海图以及使节身上的饰物,用只有妹妹能听到的语速低语:“看那土王使者腰间匕首的纹饰,与我们在《异域志略》残卷中看到的婆利国图腾近似……他们带来的海图上,这处海湾标注的岛屿形状奇特,像只卧龟,或许可与前朝使节模糊的记述对应……胡椒的成色如此上乘,产地必定气候湿热,雨水丰沛……”
小乔则更像一个发现了无穷宝藏的探险家,她踮着脚尖,眼睛亮得惊人,死死盯着一个水手小心翼翼抬下来的竹笼,里面是几株叶片宽大、形态奇特的绿色植物幼苗。“阿姐!阿姐你看!那叶子!像不像前年父亲从交州商人那里得来的残破图谱里画的‘占城禾’?若真是!若真是!江东的稻米收成……”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比划着,仿佛在计算着阳光、水和这种陌生植物可能带来的惊人产量,对姐姐关于海图的分析只是心不在焉地应和着,心思早已飞到那几株幼苗上了。两双眼睛,一关注人,一关注物,却同样闪烁着洞悉价值和撬动未来的光芒。
北方的庆功宴喧嚣还在继续,浓烈的酒气几乎盖过了战场残留的硝烟味。就在主帐后方不远处,一座临时搭建、被亲卫严密守护的灰布帐篷内,气氛却如同冰封。
帐内陈设异常简单,只有几张胡凳,一张简易方桌。桌上孤零零地摆着一个粗糙但密封严实的陶罐——那是一个未引爆的“霹雳火”地雷的残骸,无声地散发着危险的气息。微弱的烛光下,围桌而坐的几人,正是“群星会”的核心成员:林风(曹操)、赵铁柱(董卓)、苏清(蔡琰)、方晴(甄宓)、李雯(大乔)、韩雪(小乔)。柳烟(貂蝉)因情报网络的紧急善后未能及时赶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沉重的、与外面欢庆格格不入的窒息感。
方晴(甄宓)率先打破了沉默。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连日救治伤员留下的疲惫嘶哑,更蕴含着一种无法释怀的尖锐:“今天的战场,你们都看到了吗?” 她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那个象征性放在桌上的陶罐上,“那些碎片……那些烧焦的……根本无法辨认的人体和战马……还有我帐篷里那些截肢后依旧在鬼门关挣扎的重伤者!我们的‘霹雳火’,‘开花弹’,‘神火铳’……它们造成的杀伤,远超刀枪箭矢!也远超我见过的任何一种瘟疫!” 她深吸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仿佛要将那浓烈的血腥味从肺里驱赶出去,“我们在制造地狱!效率极高的地狱!今天炸的是胡人,明天呢?后天呢?当这东西用来对付同样手持刀剑、只是立场不同的汉人军队时,我们和拓跋力微,又有何本质区别?”
她的话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剖开了胜利华袍下狰狞的伤口。帐内陷入一片死寂。苏清(蔡琰)脸色苍白,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袖。李雯(大乔)眉头深锁,目光凝重地落在陶罐上。韩雪(小乔)则少见地收起了好奇宝宝的神情,小脸紧绷。赵铁柱(董卓)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带着军人的务实,却也不无震动。
“区别?” 林风(曹操)的声音终于响起,平淡无波,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性。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向方晴,“区别在于,‘神火铳’握在谁的手里,为了什么目的使用。刀剑可杀人,亦可护民。工具永远无罪,有罪的是使用工具的人和其目的。拓跋力微南侵,是为了掠夺、杀戮、奴役。我们的火器,是为了结束这种掠夺、杀戮和奴役!是为了让北疆,让整个华夏,少死更多的人!” 他的手指轻轻在桌面上叩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如同冰冷的逻辑在推进,“看看这北疆!胡骑年年寇边,烽火连年不息,每一次袭扰,死的只是士兵吗?村庄被焚毁,妇孺被掳掠,多少汉家百姓流离失所,曝尸荒野?若没有今日雷霆一击,将胡虏彻底打垮、打服,签下城下之盟划清界限,这样的悲剧只会年复一年!火器是带来了新的恐怖,但它结束了一场持续数十年的、烈度可能更大的恐怖!从长远看,它拯救的生命,远多于它在战场上瞬间夺走的!”
“长远?” 苏清(蔡琰)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她站起身,目光直视林风,“孟德……林风,你所谓的‘长远’和‘目的’,谁来定义?谁来监督?凭着绝对的武力优势,就能理所当然地定义何为‘护民’,何为‘正义’吗?今日你用它抵抗胡虏,明日你的继承人用它扫平不服从的诸侯,再后日呢?当火器越来越精良,威力越来越大,一个冲动的将领,一个疯狂的念头,就足以让一座城市灰飞烟灭!我们打开了潘多拉魔盒,放出了自己都未必能控制的力量!我们……我们真的准备好承担这后果了吗?” 作为历史学博士,她脑海中瞬间闪现过无数后世战争的惨烈画面,那并非预言,而是基于历史轨迹和人性的冰冷推演。历史告诉她,一种划时代武器的出现,从来不会带来永久的和平,只会重塑战争的模样,将毁灭推向新的、更可怕的维度。
“苏博士说得对!” 李雯(大乔)的声音清冷而有力,她接过了话头,逻辑严密,“技术本身是中性的,但技术的扩散和应用,却是失控的洪流。我们今天能造出火门枪,明天就可能有人琢磨出射程更远、更易携带的火铳,后天呢?火炮?炸药?你能确保这些技术永远只掌握在‘正确’的人手中?你能保证你的敌人永远得不到它?一旦泄露或被仿制,这武器的毁灭性会成倍反噬到我们自身!到那时,就不是漠北的胡骑,而是整个华夏大地,都将笼罩在随时可能被‘雷霆’夷为平地的阴影下!我们追求的安定,很可能亲手埋下了彻底毁灭的种子!” 记者的敏锐让她清晰地看到了信息泄露和技术扩散的致命威胁。
赵铁柱(董卓)猛地一拍大腿,声如洪钟:“好了!别整这些文绉绉绕来绕去的!” 他瞪着眼睛,目光扫过方晴、苏清和李雯,“方医生,苏博士,李记者,你们说的都有道理!怕!谁不怕?老子第一次看到那‘震天雷’炸开时,腿肚子都转筋!可光怕顶个鸟用?!” 他双手撑在桌子上,身体前倾,带着一种老兵的悍然,“敌人不会因为你的恐惧就放下屠刀!拓跋力微那老狗服软,是因为我们把他打怕了!打服了!没有这铁与火的霹雳手段,跟他讲仁义道德?讲伦理困境?他听得进去吗?只会觉得你软弱可欺,明年开春,他的刀子会磨得更快,砍得更狠!”
他喘了口气,语气稍微平复,但依旧坚定:“技术这玩意,开了头就收不住!我们不用,难道等着别人先造出来打我们?与其坐而论道,不如想想怎么把这股力量攥紧在自己手里,立下最铁的规矩!用在最该用的地方!用在开疆拓土,用在震慑宵小!只要刀子够快,握刀的手够稳,就能压住所有不安分的念头!规矩,就得用铁和血来刻!” 他最后一句,带着战场上淬炼出的冷酷逻辑,将“掌控”与“力量”直接画上了等号。
争论瞬间爆发。方晴坚持着生命伦理的底线,林风强调着目的与效率,苏清忧虑着失控的未来,李雯警告着扩散的风险,赵铁柱则信奉着力量至上的法则。烛火在激烈的言辞交锋中剧烈摇曳,帐内光影晃动,每个人的脸孔都显得明暗不定。那枚静静躺在桌上的黝黑陶罐,在光影的切割下,如同一个沉默的、咧开狞笑的魔鬼头颅,冷冷注视着这群掌握着它、试图界定它、却又被它深深困扰的“主人”。
就在这时,帐帘被轻轻挑开一条缝。侍从官低声禀报:“主公,许都急报,冀州方向……袁车骑处,有异动。”
帐内的争论戛然而止,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所有人的目光瞬间投向门口,又齐刷刷地转向林风(曹操)。林风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恢复了一贯的深沉平静。他抬手,止住了侍从官后续的话,只是沉声道:“知道了,稍候。”
侍从官悄然退下。帐内再次陷入死寂,但这一次的寂静中,弥漫的不再是理念的碰撞,而是更加现实、更加冰冷刺骨的利益裂痕。袁绍(钱广进)——这场北方胜利名义上的最大受益者之一,他的“异动”意味着什么?是刚刚平息的北疆战火,立刻就要在同盟内部点燃了吗?
林风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神色各异的同伴,最终落在那枚危险的陶罐上。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瞬间压下了所有尚未出口的争论:“伦理之辩,关乎长远,吾等日后自当慎思明辨。然当务之急,乃是这胜利之后实实在在的人心与地盘!袁本初……哼!” 一声冷哼,道尽了其中的不屑与警惕。“诸位,随我来。这庆功酒,该换个地方喝了。” 他话语中的锋芒,已然从对火器的争论,转向了更加赤裸裸的权力与利益的战场。
夜色渐深,邺城袁绍那富丽堂皇的临时行辕内,却是灯火通明,丝竹喧嚣。一场远比阴山下更加奢华精致的庆功夜宴正在进行。巨大的厅堂内,珍馐美味流水般呈上,美酒佳酿在夜光杯中荡漾,舞姬身姿曼妙,乐声靡靡。袁绍(钱广进)高踞主位,满面红光,在属官和依附的世家代表们此起彼伏的阿谀奉承中,得意地抚着保养得宜的长须。
“此战大捷,全赖本初公神武英明,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啊!”
“正是!若无车骑将军坐镇中枢,调度四方,焉能有此空前大胜?”
“河北儿郎此战奋勇当先,伤亡最重,功勋最着!主公当厚加抚恤,以彰其功!”
谋士郭图、逢纪等人话语高明,不动声色地将功劳尽可能归于袁绍和河北集团,同时隐晦地点出己方付出的巨大牺牲(兵员、钱粮损耗),为后续的利益分配埋下伏笔。袁绍听得频频颔首,笑容更加舒展,仿佛那阴山脚下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只是他英明部署下顺理成章的结果。
然而,这和谐的乐章很快被一个不协调的音符强硬打断。负责调配联军粮秣的曹军属官程昱,带着几个精干的文吏,面无表情地步入厅堂,无视了周遭的歌舞升平,径直来到袁绍主案前,深深一礼,声音清晰得不带一丝波澜:“车骑将军,奉曹使君令,特来交割联军战利品清册,并提请核销冀州代垫之军需粮秣账目,合计粟米一百二十万斛,草料五十万束,箭矢金疮药等项折钱三万万。请将军过目用印,以便使君统筹抚恤、封赏及北疆戍防善后事宜。” 他双手奉上一卷厚厚的、写满密密麻麻数字的简册。
整个大厅的喧嚣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丝竹声停了,舞姬僵在原地,举杯谈笑的宾客们笑容凝固在脸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卷竹简和面无表情的程昱身上。
袁绍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如同被一层寒霜覆盖。他端着金杯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这哪里是交割清册?这分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扒开他华丽的外袍,露出下面被战争掏空的窘迫肌体!更是曹操在赤裸裸地宣告:此战真正的操盘手和清算者,是我曹孟德!河北耗尽府库支撑前线,如今大胜,却要立刻偿还“欠账”?更可恨的是,那“统筹抚恤、封赏及戍防”之语,俨然将他这位盟主排除在战利分配的核心决策之外!
一股强烈的屈辱和愤怒直冲袁绍(钱广进)的脑门,混合着商人本能对庞大债务的肉痛。他猛地将金杯顿在案上,琥珀色的酒液泼洒出来,声音因为压抑的怒火而微微发颤:“程仲德!汝……好!好得很!曹孟德……好快的手脚!庆功宴尚未散,就急着来……来讨债了么?当我河北府库是他曹氏的囊中之物不成?!” 钱广进精明商人的灵魂在咆哮:投入那么多,还没见到回头钱,就要先被割肉!
程昱丝毫不为所动,如同山岩般沉稳,声音依旧平板无波:“将军此言差矣。此乃联军公事,关乎信义。账目清晰,皆经各方吏员共同勘验署名。使君言,北疆新定,百废待兴,抚恤、赏功、筑垒、设防,皆刻不容缓,迟恐生变。请将军以大局为重。” 这“信义”二字和“大局为重”,如同两记响亮的耳光,抽在袁绍脸上。厅堂内的气氛降到了冰点,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主位上胸膛剧烈起伏的袁绍。
“好!好一个‘大局为重’!” 袁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脸色铁青。他颤抖着手,猛地抓起那卷沉重的简册,仿佛那上面有烧红的烙铁。他狠狠地瞪着上面那些冰冷的数字,每一个都像是在剜他的心头肉。巨大的愤懑、被轻视的屈辱、以及对强势盟友日益膨胀的恐惧交织在一起,最终化作一股腥甜之气直冲喉头。
“噗——!” 一口暗红色的、带着浓重酒气的鲜血,猛地喷溅在光滑的青玉案几上,染红了那卷新送到的竹简。鲜艳的血点如同怪诞的朱砂,在冰冷的数字间晕染开来,触目惊心。
“主公!”
“父亲!”
“车骑将军!”
厅堂内瞬间大乱!惊呼声、哭喊声、杯盘坠地的碎裂声响成一片。袁谭、郭图等人扑上前去。袁绍双目紧闭,身体软倒,原本志得意满的面容此刻一片灰败。
程昱冷静地后退一步,避开混乱的人群。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鸡飞狗跳的场景,一丝难以察觉的冷意在他眼底深处闪过。他无声地将一份抄录好的账目副本轻轻放在旁边未被血污沾染的案几一角,然后对着袁谭等人微微一拱手,带着属下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这混乱奢华、却因一口鲜血而显得无比凄凉的庆功宴。真正的清算,随着这口喷出的鲜血,才刚刚拉开序幕。那血污下的数字,正无声地预示着北方同盟内部那根紧绷的弦,已然断裂。
夜更深了。阴山南麓的联军大营,大部分区域已陷入沉睡。白日里震天的喧嚣与庆功的余热,终究抵不过大战后深入骨髓的疲惫。只有巡哨士兵沉重的脚步声和偶尔响起的刁斗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在营地边缘一处不起眼的营帐内,烛火通明。司马懿(原生)独自一人端坐在案前。他的身影被烛光拉长,投射在帐壁上,如同一个沉默的剪影。
帐内异常整洁,与外面战场的狼藉形成鲜明对比。案几上摊开着数卷刚刚誊录完毕、墨迹犹新的简册和帛书。他手中执笔,动作沉稳而精准,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滑动,发出极细微的沙沙声。一行行清晰有力的小字在他笔下流淌而出:
“建安四年冬十月,于阴山南麓风吼原……”
“联军以曹公所制诸般火器为锋镝……”
“首用‘霹雳火’(即地陷之雷),预埋预设战场地脉之下,以药线引燃。其发也,声若九霄裂帛,震动山岳,火光冲天十数丈。爆心十丈之内,人马皆糜烂如齑粉,铁甲为之洞穿扭曲,甲叶嵌入骨肉,惨不可言……”
“……‘开花弹’(以铁壳裹火药及碎铁、蒺藜),以抛石机或强弩射之,凌空而爆,碎铁飞溅如雨,覆盖方圆二十步,中者立毙或重伤难愈,尤善破密集冲锋……”
“……‘神火铳’(单兵手持火器),粗铁为管,木托持之,装药引火,声如霹雳近在耳畔。十步之内,铅丸穿重甲透体而过,创口碗大,极难救治……然其制粗陋,装填迟缓,易炸膛自伤,兵卒多畏之,列阵齐发颇有威力……”
他的记录极其细致、客观,近乎冷酷。从火器的种类、名称、触发方式、爆炸声响、火光高度,到杀伤范围、杀伤效果(糜烂、洞穿、嵌入、碗大创口)、对甲胄的破坏力、实战中的优缺点(“易炸膛自伤”、“兵卒多畏之”、“列阵齐发颇有威力”),乃至其对敌我双方士卒心理造成的冲击(“胡虏闻声而股栗,溃不成军”,“己方兵卒初亦骇然,旋即狂喜”),事无巨细,皆清晰罗列。
他甚至画下了简易的示意图——那“神火铳”的剖面结构,药室、铳管、引火孔的相对位置,虽然简陋,却抓住了关键。旁边还用小字标注了关键部件的材质推测:“铳管似为多层锻铁卷曲焊接而成?”“引火药似为硝石、硫磺并少许不明粉末混合,燃速极快?”
记录完冰冷的武器数据,司马懿搁下笔。他拿起另一份文书,那是关于今日庆功宴上程昱逼债、袁绍气急吐血的详细密报。他仔细阅读着,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如同戴着一张严丝合缝的面具。然而,当他放下这份密报,目光再次投向案几上那几卷详细记录着火器威能的简册时,他那双如同深潭般的眼眸深处,终于掠过了一丝极其细微、却足以令人骨髓生寒的光芒。
那光芒并非恐惧,也非兴奋,而是一种如同鹰隼发现了致命猎物弱点的、极度专注的锐利。他缓缓伸出手指,指尖轻轻拂过简册上关于“神火铳”列阵齐发的描述文字,仿佛在抚摸着一柄无形利刃的锋刃。
“雷霆裂土,声闻三十里……” 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带着一种洞穿未来的寒意,“若得虎豹骑之疾驰如风,配以此等裂风碎甲之威……”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缓缓抬眼,目光似乎穿透了营帐厚重的毡壁,投向了南方许都那宏伟司空府的方向,也投向了更远更深的、无法预测的乱世迷局。
烛火在他深邃的瞳孔中跳跃,如同两点幽暗的鬼火。案上,那染着袁绍血迹的密报与记载着毁灭火器的简册并排摊开,在摇曳的光影下,无声地预言着一个比胡虏铁骑更加令人心悸的未来。阴山的寒风,在司马懿的帐外徘徊呜咽,卷起一缕残存的硝烟气息,悄然融入了无边的黑暗。这刚刚以雷霆铸就的和平,其根基之下,早已是裂痕遍布,暗流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