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大将军府邸,一场关乎河北命脉的廷议化作惊雷。袁绍将盐铁账册掼在紫檀案上,金甲震得烛火摇曳:“耿氏盐价高过洛阳三成,崔家兵甲朽钝却价比黄金!尔等视国法如无物?”巨鹿耿武颤巍巍出列:“盐井开凿耗资巨万...”话音未落,田丰猛然踏前一步:“主公!此辈盘踞河北数百年,根须早已扎进州郡血脉!强推专营,必遭反噬!”袁绍眼底掠过现代商人特有的冷光:“孤意已决!即日起四州盐铁尽归州府!沮授——”“属下在!”“命你为盐铁都尉!凡私贩十斤者,斩!”
紫檀木案几被沉重的绢册砸得一声闷响,震得烛台上跳跃的火苗都骤然一缩。邺城大将军府议事堂内,空气凝滞如铅。袁绍(钱广进)端坐主位,一身玄色常服也掩不住勃发的怒意。他环视堂下,那些平日里高冠博带、气度雍容的冀州大吏、世家代表们,此刻皆垂首屏息,面色煞白,连最细微的衣料摩擦声都消失了。
“诸君!” 袁绍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属刮擦般的冷硬,穿透死寂,“看看!这就是尔等口中‘安分守常’、‘与国同休’的河北!去岁幽州平叛,前线将士缺盐少铁,刀卷甲裂!今春青州蝗灾,尔等拨付的赈济粮里竟掺了三成糠秕!若非孤府中还有些浮财,走了糜氏商队的门路高价购粮,此刻冀北怕是已饿殍盈野,易子而食!”
他猛地站起,宽大的袍袖带起一股劲风,目光如淬火的刀锋,一一刮过堂下众人惊惧的面孔:“为何如此?皆因盐铁之利,尽操尔等之手!巨鹿耿氏,独占常山、赵国、中山三郡盐井,盐价竟高出洛阳三成有余!清河崔氏,把持太行东西七成铁冶,所出枪头一捅即弯,箭头射出便折,然其价却堪比等重黄金!尔等家财可填沧海,库中粟米能筑高台,却视军国急务如敝履,视我袁本初如无物!”
钱广进的怒火在胸中翻腾。作为穿越者,他太清楚盐铁专营对一个政权意味着什么!这是中央集权的经济命脉,是支撑争霸野心的财政基石!前世商海搏杀的果决与对效率的偏执,此刻彻底压倒了“四世三公”门第熏陶出的最后一丝雍容。河北的富庶,必须牢牢攥在自己手中,才能支撑起那问鼎天下的雄心!
“大将军息怒啊!” 堂下,巨鹿耿氏家主耿武颤巍巍出列。这老者须发皆白,脸上沟壑纵横,此刻堆满了愁苦与冤屈,声音带着哭腔:“非是小民等蓄意抬价!盐井深凿千尺,汲卤煮盐,柴炭耗费如山!铁石百炼成钢,薪火昼夜不息!更兼路途迢迢,匪患不绝,损耗何其巨大!若骤然收归官营,仓促之间,井废炉熄,工匠流散,市井萧条,反伤国本!还望大将军三思啊!” 他声泪俱下,看似句句在理,却在“国本”二字上咬得极重。
他身后,清河崔氏的代表崔琰,身姿挺拔如松,虽未言语,但紧抿的薄唇和微微扬起的下颌,无声地透露出千年门阀的倨傲与骨子里的抵抗。堂下其他中小世家的家主们,眼神在袁绍的威压与耿、崔积威之间慌乱地逡巡摇摆,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一派胡言!”
一声清越激越的断喝,如同裂帛,骤然撕裂堂中压抑的空气。谋主田丰(字元皓)霍然出列,对着袁绍深深一揖到地,抬起头时,额上青筋毕露,双目赤红如焰:
“主公!耿公此言,乃以虚言掩饰实利!盐铁之利,国之血脉,社稷根基!岂可久假于私门,沦为豪族盘剥百姓、要挟州府之利器?然!” 他话锋陡转,目光如炬,直刺袁绍眼底,带着不顾一切的赤诚,“强推专营,操之过急!耿、崔盘踞河北,根须早已深扎数百年,早已与这冀幽并青四州之地血肉相连!其枝叶,勾连州郡胥吏,掌控市井农商;其根系,深植人心世情,暗通四方诸侯! 幽州公孙瓒,兖州曹操,乃至汝南的公路将军(袁术),皆与此辈有着千丝万缕、斩不断理还乱的勾连!”
田丰的声音愈发高亢,带着泣血的恳求:“主公!我军新定冀州,将士疲惫未歇,流民亟待安抚,人心尚未真正归附!若此刻强行挥刀砍伐,犹如抽刀断水,非但无法斩断其根,反而会激起滔天巨浪!其反噬之力,必至河北地动山摇!届时内忧外患齐至,外敌趁虚而入,后果不堪设想!丰斗胆死谏!请主公缓图之! 当一面尊其名位,厚加恩赏,安抚其心,使其放松警惕;一面广开寒门取士之途,另辟财源,如精研海盐、广拓商路,积蓄州府实力;待根基稳固如磐石,时机成熟如满月,再行雷霆手段,方为万全之策!主公!三思啊!”
田丰的谏言,字字锥心,句句泣血。堂内落针可闻,连耿武和崔琰都微微色变,为田丰这近乎自毁前程的刚直所慑。袁绍听着“公孙瓒”、“曹操”、“人心未附”、“激起震荡”这些刺耳的字眼,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何尝不知田丰所言有其道理?然而,另一个更冰冷、更急迫的声音在他脑中咆哮——官渡!那场决定中原归属的惨败!后勤崩溃、经济枯竭正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时不我待!曹操在兖州厉兵秣马磨刀霍霍,吕布在徐州虎视眈眈,公孙瓒在幽州更是日夜操练他的白马义从…他没有时间,更没有资本去玩什么“温水煮青蛙”!钱广进骨子里的冒险家基因和现代人对效率近乎偏执的追求,在此刻彻底淹没了理智。
“元皓!” 袁绍猛地一挥手,那动作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声音如同金铁交鸣,不容置疑:“汝之忠言,孤心甚慰!然!大厦将倾,岂容步步缓行?强敌环伺,安能效妇人之仁?孤意已决!即日起,冀、幽、并、青四州之地,凡盐铁之产、运、销,尽收州府统辖!设盐铁都尉府,专司其事!沮授——”
“属下在!” 谋士沮授(字公与)应声出列。他面容清癯,眼神却如深潭古井,锐利而冷静,与田丰的激烈形成鲜明对比。
“汝深谙律法政事,持重干练!孤命你为第一任盐铁都尉,总揽专营之事!即刻拟就告令,八百里加急,晓谕四州!孤要在今年秋粮归仓之前,看到盐铁之利,涓滴不漏,尽数归于府库!” 袁绍的命令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带着金戈铁马般的杀伐之气,再无半分转圜余地。
“主公!此乃饮鸩止渴,祸在燃眉啊!” 田丰悲呼一声,竟是不顾一切冲上前去,一把抓住了袁绍的袍袖,指甲几乎要嵌进锦缎之中,“耿氏盐枭,凶悍如虎狼,爪牙遍布乡野;崔家铁器,流通如血脉,暗控人心!此令一出,无异于引火烧身,自掘坟墓!主公!切莫自误!”
袁绍眼中厉色爆闪,猛地一甩袍袖:“田元皓!汝欲乱我军心耶?!来人!拖下去!闭门思过!无令不得擅出!” 左右如狼似虎的亲卫甲士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面如死灰的田丰。
田丰被拖出庄严的大堂,那凄厉如杜鹃啼血的呼喊声却依旧在空旷的殿宇梁柱间回荡,撞击着每个人的耳膜与心房:
“主公——!操切必败!操切必败啊——!”
那声音中的绝望,令在场所有人,包括耿武和崔琰,都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沮授看着田丰被拖走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惋惜,有无奈,更有深深的责任感。他迅速收敛心神,上前一步,对着脸色铁青的耿武、面沉似水的崔琰,以及那些惶惶然不知所措的其他世家代表,露出一丝近乎公式化、却又努力显得温和的安抚性笑容:
“耿公,崔公,诸位贤达。主公此举,实乃迫于天下汹汹之势,为强兵富国,以御四方虎狼!盐铁收归官营,绝非断诸位百年积累之生路。州府将设‘盐铁商股司’,凡有盐井、铁冶者,皆可按其规模、历年产量、匠户多寡,折价入股!此后年年坐享红利,家业传承无忧!此乃公私两便,将诸君之力汇聚于国,共御时艰之良策!还望诸位明察主公一片苦心,鼎力襄助,共筑河北磐石之基!”
他的语速平缓,条理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说服力。说着,便示意属官将早已准备妥当的一卷卷《冀州盐铁官营商股条陈》恭敬地分发到每位家主手中。
耿武枯槁的手指接过那卷沉甸甸的绢帛条陈,只粗粗扫了一眼开篇,老脸上的愁苦便更深了,皱纹扭曲得如同刀刻。折价入股?红利?这冠冕堂皇的说辞背后,分明是巧取豪夺!耿氏世代积累的盐井、盐场、盐路、盐工,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基业,要被强行折算成那些虚无缥缈、价值几何全凭州府一言而决的“商股”?他枯瘦的手指颤抖着,几乎要将那承载着家族命运的绢帛生生捏碎!他猛地抬眼看向一旁的崔琰,寻求同进退的支撑。
崔琰只是面无表情地合上了手中的条陈,动作优雅得仿佛在拂去衣袖上的灰尘。然而,他深邃的眼眸深处,却是一片冰封的寒潭,寒潭之下,是压制的惊涛骇浪!
沮授平静的目光扫过众人,他那看似温和实则不容拒绝的眼神,如同无形的压力,笼罩着整个大堂。中小世家代表们看着手中那卷决定命运的条陈,又偷眼觑着耿武那绝望扭曲的老脸和崔琰那深不可测的冰寒表情,只觉得一股透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偌大的殿堂,竟无一人敢出声应和。
沮授精心调制的和解凉水,试图浇灭世家反抗的火种,为袁绍的雷霆手段包裹一层“共赢”的糖衣。然而,他低估了这糖衣之下包裹的是多么苦涩的药丸,更低估了这千年冻土之下,那庞大根系被强行斩断时所能爆发出的毁灭性力量。一场席卷河北的风暴,已在无声中酝酿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