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如晦是在一个午后醒来的。
阳光透过糊着桑皮纸的窗户,变得柔和而温暖,在床前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草药味,还有一种……属于海洋的、淡淡的咸腥气。
她缓缓睁开眼,长时间的昏睡让她的视线有些模糊,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头顶是陌生的、有些年头的木质屋顶和椽子。身体像是被掏空了所有力气,连动一动手指都异常艰难,小腹处传来隐隐的、空落落的钝痛,提醒着她曾经发生过什么。
记忆如同破碎的潮水,带着冰冷的寒意,一点点漫上心头。雪夜的路灯,教堂的爆炸,顾长钧决绝的背影,排水渠的冰冷与绝望,还有那无法忽视的、生命从体内剥离的痛楚……
“娘!娘!你醒了!”
一个带着哭腔的、沙哑的童音在耳边响起,紧接着,一个温软的小身体扑到了床边,是念雪。孩子的小脸上还带着病后的憔悴,但那双大眼睛里却充满了失而复得的惊喜和巨大的委屈,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沈如晦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她努力抬起如同灌了铅的手臂,想要抚摸女儿的脸,却只是轻微地动了一下,便无力地垂下。
“念雪……”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破旧的风箱。
“如晦!你终于醒了!”陆文清听到动静,几乎是冲进来的。他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狂喜和疲惫,眼眶瞬间就红了。他快步走到床边,先是仔细看了看她的气色,又习惯性地想去探她的脉搏。
沈如晦的目光落在陆文清身上,看到他眼中的血丝、下巴上新生的胡茬以及身上那件明显不合身、浆洗得发白的粗布衣服,记忆更加清晰了。是文清……一直是他,在绝境中带着她和念雪逃了出来。
“文清……”她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微弱,“我们……这是在哪里?长钧……长钧呢?”
最后那个名字问出口时,她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无法控制的颤抖,眼中充满了希冀与恐惧交织的复杂光芒。
陆文清的心猛地一沉。他最害怕面对的问题,还是来了。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告诉她顾长钧可能已经死了?在她刚刚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的时候?他做不到。
他的沉默,和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悲痛与躲闪,已经说明了一切。
沈如晦眼中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剧烈地闪烁了一下,随即迅速地黯淡下去,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灰烬。她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目光空洞地望着屋顶,仿佛灵魂已经随着那个问题的答案,一同飘散了。
“如晦……”陆文清心如刀绞,想要安慰,却觉得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孩子……是不是……也没了?”沈如晦再次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像是在询问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陆文清沉重地点了点头,低声道:“白先生尽力了……你失血太多,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
沈如晦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她没有再说话,也没有流泪,只是那紧抿的嘴唇和微微颤抖的身体,泄露了她内心那无法言说的巨大悲恸。
接连失去丈夫(在她心里,顾长钧生还的希望已经极其渺茫)和孩子,这种打击,足以摧毁任何一个坚强的人。
接下来的几天,沈如晦异常“配合”。她按时喝下陆文清喂到嘴边的苦药,安静地接受白术先生的针灸治疗,甚至努力地吃一些流质的食物。但她很少说话,眼神总是空茫地望着窗外的大海,或者长时间地凝视着依偎在她身边的念雪,那眼神里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爱怜、愧疚以及一种深沉的、仿佛看透了一切宿命的疲惫。
她像是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只是在机械地履行着“活着”这个程序。陆文清知道,哀莫大于心死。她身体的伤在慢慢愈合,但心里的伤,却可能永远也无法愈合了。他只能更加细心地照顾她,陪伴她,试图用时间和温情,一点点暖化她冰封的心。
与此同时,一种隐隐的不安开始在这座宁静的离岛上弥漫。
白术先生外出采药归来时,带回了一个消息。这两天,岛上来过几个生面孔,说是收海货的商人,却对渔民们的日常生活、近期有无外人登岛等事情格外感兴趣。虽然被白术先生和几位相熟的老渔民搪塞了过去,但这些人并未立刻离开,似乎在岛上闲逛,目光时不时地扫视着那些可能藏人的偏僻角落。
“他们穿着普通,但脚上的靴子和走路的姿态,不像是寻常商贩。”白术先生压低声音对陆文清说,眉头紧锁,“我担心……可能是冲着你们来的。”
陆文清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靖海王”的势力,果然如同跗骨之蛆,无孔不入。他们虽然暂时摆脱了直接的追杀,但并未真正安全。
这座孤岛,也不再是世外桃源。
“我们必须尽快想办法离开这里。”陆文清看着床上依旧神情麻木的沈如晦,又看了看懵懂无知的念雪,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带着两个几乎毫无自保能力的弱女子,在敌人的眼皮底下再次转移,谈何容易?而且,又能去哪里?
“离开?谈何容易。”白术先生叹了口气,“这几日风浪不小,出海的船只很少。而且,那些人肯定盯着码头。除非……能找到一条不经过码头的小路,或者,有绝对可靠的船只接应。”
绝对可靠的船只……陆文清脑海中一片空白。他们在香港举目无亲,顾长钧生死不明,哪里去找可靠的接应?
难道,他们好不容易挣得的片刻安宁,就要这样被打破?刚刚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的沈如晦,又要被迫踏上颠沛流离、危机四伏的逃亡之路?
陆文清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大海,拳头紧紧握起。他绝不能坐以待毙!必须想办法,必须在敌人确认他们位置、采取行动之前,找到一条生路!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向了那个被他藏在床底砖石下的紫檀木盒。或许……最终的答案和生机,仍然隐藏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