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下的茶,饮得沉默,却奇异地并未冷场。
沈如晦始终没有抬头与顾长钧对视,只是小口小口地啜饮着那盏君山银针。温热的茶汤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暖意,也似乎稍稍熨帖了她紧绷的神经。茶香清雅,不似酒液那般浓烈灼人,更容易让人在沉默中放松下来。
顾长钧更是屏息凝神,不敢有任何大的动作,生怕打破这脆弱的平衡。他偶尔会为她续上茶水,动作轻缓,目光大部分时间落在院中朦胧的夜色,或是手边的茶具上,只用眼角的余光,贪婪地捕捉着她每一个细微的神情和动作。
他看到,在她饮下第三盏茶时,一直微蹙的眉心,似乎不易察觉地舒展了一分。
他看到,她捧着茶杯的手指,不再像最初那样因用力而指节泛白,而是自然地弯曲着,透出一种逐渐松弛的姿态。
他甚至看到,当一阵夜风拂过,廊下悬挂的灯笼光影摇曳时,她的目光曾短暂地、无意识地追随过那晃动的光晕,眼神里有一瞬间的迷离,而非一贯的空洞与警惕。
这些细微的变化,如同黑暗中零星的火花,不足以照亮前路,却足以给行走在无边暗夜中的人,以莫大的慰藉和希望。
一壶茶,渐渐饮尽。炉火也渐渐微弱下去。
沈如晦放下了手中已然微凉的白瓷茶杯,指尖在光滑的杯壁上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她依旧没有看顾长钧,但微微侧首,目光再次投向那片在夜色中只能看到模糊轮廓的红豆林方向,轻声开口,声音比夜风重不了多少:
“……它们,能活吗?”
这是她第二次问起这些树苗。声音里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牵挂。
顾长钧心中一震,立刻回答,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慎重,仿佛在陈述一件关乎国运军机的大事:“能。我请教了老花匠,选了耐寒的品种,栽种时用了心,根部也做了保暖。只要熬过这几日倒春寒,开了春,定能发芽。”
他说得笃定,像是在向她保证,又像是在对自己发誓。
沈如晦静静地听着,没有再说话。只是那双低垂的眼眸里,似乎有什么情绪,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了一圈微澜。她能感受到他话语里的那份郑重,那份与这片红豆林生死与共的决心。这份执着,沉重得让她心头发涩。
又是一阵沉默。
顾长钧看着她被灯光勾勒得异常柔美却也异常脆弱的侧影,看着她微微颤动的长睫,一个在他心头盘桓了许久的问题,几乎要脱口而出。他想问她,是否还记得,曾经在某个被他遗忘的瞬间,她也曾那样期盼过“入骨相思”的降临?
但他忍住了。他不敢。他怕任何一个带有追忆和索取意味的问题,都会惊走这只刚刚肯在他面前稍作停留的、受惊的蝶。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转而用一种更平缓的语调,提起了另一件事,一件或许能让她感觉与外界重新产生联系的事。
“如晦,”他轻声道,“过几日,城中商会举办一场慈善晚宴,为新建的孤儿院募捐。届时会有一些义卖和表演……你,可想出去走走?”
他提出这个建议,是经过深思的。她困在这帅府太久,所见所闻,除了高墙便是过往的阴霾。或许,接触一些外面的人与事,感受一些不同的氛围,哪怕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也能让她的心境有所改变。而且,这是慈善之事,与她善良的本性相合,或许能引起她些许兴趣。
沈如晦摩挲着杯壁的指尖,倏然停住了。
出去?
走出这座如同精美牢笼的帅府?
去到那个人声鼎沸、光影交错的世界?
这个念头,让她沉寂已久的心湖,骤然掀起了波澜。那里面有久违的、对外界的细微好奇,但更多的,是一种巨大的、几乎令她窒息的恐慌。她还能适应那样的场合吗?她该如何面对那些或怜悯、或探究、或讥诮的目光?她这个被少帅藏于深宅、据说已经疯癫的夫人?
她的脸色在灯光下似乎更白了几分,身体几不可查地微微颤抖起来,刚刚因饮茶而松弛下来的神经,再次绷紧。
顾长钧立刻察觉到了她的恐惧。他心中懊悔,或许自己还是太心急了。
“若你不想,便不去。”他立刻补充道,声音放得极柔,带着安抚的意味,“无妨的。我只是……只是觉得你或许会闷。”
沈如晦紧紧抿着唇,内心挣扎得厉害。一方面是对外面世界的本能畏惧,另一方面,却是心底那丝微弱却不曾完全熄灭的、对“正常生活”的渴望。她难道要永远困在这里,与回忆和伤痛为伍,直至枯萎吗?
她想起了那片在风雪中栽下的红豆林。它们尚且要在严寒中挣扎求存,等待春天。她呢?
各种情绪在她心中激烈地冲撞着,担忧、害怕、犹豫,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不甘就此沉沦的倔强。这复杂的情绪最终化作一股热意,猛地冲上了她的眼眶。
她依旧低着头,没有让顾长钧看到她的脸。
但顾长钧却看到,在她轻轻颔首,做出那个“同意”的微小动作时,那浓密卷翘的长睫上,骤然凝结起的、在灯光下闪烁如碎钻的——湿润痕迹。
她点头了。
同时,她也哭了。
那泪,并非嚎啕,甚至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只是无声地濡湿了睫羽,如同清晨沾惹了露水的蝶翼,脆弱得不堪一击,却也美得惊心动魄。
这一个含泪的点头,比任何言语都更让顾长钧心潮澎湃,也更为之心疼如绞。他明白了,这个决定对她而言,需要鼓起多大的勇气,需要压下多少恐惧。
他几乎要克制不住伸手将她拥入怀中安慰的冲动,但最终,他只是紧紧握住了自己膝上的拳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维持住声音的平稳:
“好。”他只说了这一个字,声音低沉而郑重,仿佛许下了一个重要的承诺,“那我……来安排。”
他知道,这一步迈出去,对她,对他,都将是另一个未知的开始。是沉沦,还是救赎?他无从预料。他只知道,无论前路如何,他都必须陪着她,走下去。
夜色更深,茶已凉透。但廊下的灯,依旧亮着,温暖着这一方天地,也照亮了她睫羽上,那未干的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