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北的冬日,在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重中,缓慢地向着未知的春天跋涉。帅府深处,沈如晦的院落,依旧是那座最精致的囚笼,只是如今囚禁的,是一个沉睡的灵魂和一个日渐焦灼的看守者。
沈如晦的昏迷,如同一条深不见底的暗河,表面平静无波,内里却吞噬着所有投注其上的希望与光阴。她依靠着每日强行灌入的参汤和珍稀药材,维持着那缕微弱的生命之火,不灭,却也未曾燎原。她消瘦得厉害,腕骨伶仃,肌肤苍白得几乎与身下的锦被融为一体,唯有那极其微弱、却始终不曾断绝的呼吸,证明着她仍在与命运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旷日持久的拉锯。
顾长钧几乎将这里当成了他的帅府。外间堆满了待处理的军务文书,前来汇报的将领官员们,都只能压低了声音,在这片弥漫着药香与死寂的空间里,感受着少帅那日益阴沉、仿佛随时会爆发的低气压。他变得越发沉默,也越发易怒。任何一点微小的失误,都可能引来他雷霆般的震怒。只有在内室,坐在那张熟悉的椅子上,凝视着床上沉睡的容颜时,他周身那骇人的戾气才会稍稍收敛,转化为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他自己也一同拖入深渊的疲惫与……无措。
他习惯了对着她自言自语。说前线战事的胶着,说帅府内部的暗流,甚至会说一些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的、关于未来的模糊设想。但说得最多的,还是那个他们共同的孩子,顾念雪。
“……念雪今天会抬头了,虽然就那么一小会儿……”
“奶娘说他夜里哭闹,许是……想你了……”
“如晦,你还要睡多久?儿子在等你……”
他的声音,从最初的生硬命令,到后来的低沉祈求,再到如今这种近乎麻木的、日复一日的絮叨。没有回应,永远没有。他像一个对着枯井呐喊的人,所有的声音最终都沉入无边的寂静,只留下空洞的回响,嘲笑着他的徒劳。
然而,在这片看似绝望的死水之下,并非全无波澜。
偶尔,在深夜,当万籁俱寂,只有炭火偶尔发出噼啪轻响时,顾长钧会捕捉到一些极其细微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变化。
有时,是她放在锦被外的手指,会极其轻微地、无意识地蜷缩一下,像是要抓住什么,又像是被梦魇惊扰。
有时,是她那长而密的睫毛,会几不可查地颤动一丝,如同蝶翼将振未振。
甚至有一次,在他抱着日渐白胖些的念雪,靠近床边,低声说着“看看,这是娘亲”时,他仿佛看到,她那沉寂如古井的眼角,似乎渗出了一点极其微小的、几乎看不见的湿意。
这些变化太细微,太短暂,短暂到让顾长钧怀疑是否是自己连日疲惫产生的错觉。他不敢确认,更不敢声张,怕那刚刚燃起的一丝火星,会被自己过重的期盼所吹灭。但他心底那潭死水,却因此而真正地、泛起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希望,如同石缝中挣扎的草芽,在最不可能的地方,悄然探出了头。它如此脆弱,如此渺茫,却真实地改变着这片绝望之地的生态。顾长钧不再仅仅是枯坐,他开始更加留意她任何一丝细微的反应,甚至暗中吩咐医生调整药方,试图寻找可能刺激她意识苏醒的契机。
他依旧是囚笼的看守,却也在不知不觉中,成了那微弱生机的守护者。这场无声的等待,因为这一点点“死水微澜”,而变得更加煎熬,却也注入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隐秘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