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府那间精致的牢笼里,气氛发生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微妙的变化。自那场无声的崩溃之后,沈如晦并未恢复到此前的彻底死寂,但也没有走向另一个激烈的极端。她仿佛进入了一种更加内敛、却也更加真实的痛苦状态。
她依旧沉默,但那种沉默不再是空无一物的虚无,而是像被厚厚冰层覆盖的暗流,底下涌动着无法言说的悲伤、恐惧和一种近乎本能的、对自身处境的清醒认知。她开始偶尔,在无人注意的间隙,会用指尖无意识地在身下的锦缎被面上,划过一些毫无意义的、凌乱的线条。有时,她会对着窗外那方被窗棂切割的天空,长久地发呆,眼神不再是完全的涣散,而是带着一种极深的、仿佛在凝视自身命运的疲惫。
顾长钧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变化。他依旧来得不频繁,但每次到来,不再像以前那样,要么带着试图打破僵局的暴戾,要么带着连自己都别扭的、生硬的温情。他开始学着……观察。
他会站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沉默地注视着她。他看到她偶尔因孕吐而蹙起的眉头,看到她因身体不适而微微蜷缩的手指,也看到了她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却不再完全空洞的哀伤。他甚至注意到,她似乎对那个新来的丫鬟小荷,不再表现出最初那种剧烈的、生理性的排斥。小荷递过来的温水,她会缓慢地接过,虽然动作依旧僵硬;小荷轻声提醒她该翻身活动时,她虽无回应,但有时会极其缓慢地,依照建议挪动一下身体。
这些细微到几乎可以忽略的变化,落在顾长钧眼中,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了他心中复杂难言的涟漪。他感到一种莫名的烦躁,因为这变化似乎并非源于他的任何努力,而是某种他无法掌控的内在进程。但同时,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弱的希冀,也在心底悄然滋生——至少,她不再是一具完全冰封的躯壳了。
他开始尝试一种新的、对他而言极其陌生的方式——有限度的、非强迫性的“给予”。
他不再强行带她到窗边看雪,而是命人将窗户的内层纱布换成了更透光的一种,让更多苍白的天光能够照进房间。他不再将那些婴孩衣物直接放在她床头刺激她,而是让人在房间角落添置了一个小巧的、铺着柔软棉垫的摇篮,不言不语,只是放在那里。
他甚至……在一次看到她因孕吐而痛苦不堪后,沉默地转身离开,片刻后,亲自端着一杯据说是老方子调制的、可以缓解孕吐的姜枣茶进来,放在离床不远的桌上,然后,再次沉默地离开。他没有要求她喝,也没有留下任何话语。
这是一种笨拙的、甚至可以说是高高在上的“示好”,带着施舍的意味,与他骨子里的霸道掌控格格不入。但他确实这么做了。或许,在他自己都未曾明晰的意识深处,他也开始恐惧,恐惧那冰层彻底融化后,露出的会是怎样一片他无法面对的、由他亲手造成的荒芜。
沈如晦对于这些变化,依旧没有明显的回应。她没有去看那透光的窗户,没有瞥向角落的摇篮,那杯姜枣茶直到冷透,也未曾动过。但她蜷缩的身体,似乎不再像之前那样,时刻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这是一种无声的、极其缓慢的拉锯。一方在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撤回一部分施加的压力;另一方在破碎的精神废墟上,凭借本能和残存的生命力,艰难地重新构建着与外界的微弱连接。连接的方式,是沉默;连接的桥梁,是那些不被言说、却真实存在的痛苦和……或许,还有一丝被绝望掩盖极深的、对生存本身的渴望。
博弈仍在继续,只是战场从激烈的对抗,转向了更为幽微、也更为残酷的内心领域。胜负未分,但僵持的冰面之下,裂痕正在缓慢而坚定地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