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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史是真有点本事,不知从县武装部哪个犄角旮旯倒腾出这么一辆宝贝。车漆斑驳得看不出本色,篷布破了好几个洞,用胶带歪歪扭扭地粘着,仪表盘上好几个指示灯都不亮,一发动起来,排气管子就跟抽了一辈子旱烟的老汉似的,又咳又喘,冒着股股黑烟。

老史拍着方向盘说,底盘没毛病,跑这种烂路正合适。

“报废车,手续不全,凑合着用,别往大路上撞就行。”老史说得轻描淡写。我和耗子对视一眼,都没吱声,这节骨眼上,有四个轱辘能跑,比啥都强。

车子晃晃悠悠驶出陇西县城,一开始还能跑在坑洼的柏油路上,没多久就开始爬坡。窗外的景色像是被人用蘸了水的毛笔抹过,一点点褪去了那种焦干的土黄色。山势陡了起来,不再是陇西那边圆乎乎的黄土包,而是有了棱角,露出了青灰色的岩石。路边开始出现歪脖子松树和叫不上名字的灌木丛,绿色多了起来,空气吸进鼻子里,也带上了一丝潮润的、带着草腥的气味。

我靠着车窗,看着外面。这山形走势,有点拧巴。几条山脊像是不情愿地凑在一起,水脉隐在深处,气机流转不畅,用老话讲,这叫“藏风聚气”聚得过了头,反而成了“滞”。

中午时分,车子颠进了漳县县城。比陇西看着更小,更旧。我们找了家街边的面馆,一人吃了碗大肉面,汤宽油重,辣椒放得足,吃得人满头大汗。

吃完饭,没多停留,老史方向盘一打,车子朝着新寺乡方向继续吭哧吭哧地爬。越往前走,路越不像话。等看到一个写着“新寺乡”的破旧路牌时,老史根本没减速,直接拐上了一条更窄、更破、几乎被杂草侵占了一半的土路。

“张家屲,快到了。”老史目视前方,双手稳稳地把着方向盘,对付着路面上一个接一个的坑。

这路,真他娘的是给车走的吗?吉普车像个醉汉,左摇右晃,上下颠簸,我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快被颠出来了。车轮卷起的黄土,透过篷布的破洞灌进来,呛得人直咳嗽。耗子死死抓着车门上的把手,脸都快贴到车窗上了。

下午五点来钟,太阳已经偏西,光线变得柔和,给连绵的山峦镀上了一层金边。就在我觉得这破路快要走到头的时候,前方山坳里,零零散散地出现了几十户人家,大多是土坯房,灰扑扑的,依着山坡修建。

“到了。”老史说着,把车子停在了一处离村子有段距离、独门独院的农家院外。

院子围墙也是土坯垒的,不高,木门虚掩着。我们刚下车,一个五十多岁、皮肤黝黑、脸上褶子像刀刻一样的汉子就迎了出来,身后跟着个系着围裙、面容朴实的妇女。

“史兄弟,来了?”汉子笑着跟老史打招呼,目光在我和耗子身上扫过。

“杨哥,嫂子,麻烦你们了。”老史上前,给双方介绍,“这就是我电话里说的,来搞地质考察的陈同志,郝同志。这是杨黎明杨哥,这是嫂子。”

“杨大哥,嫂子,打扰了。”我赶紧上前握手。耗子也挤出一个笑,跟着喊人。

“不打扰,不打扰,快进屋,屋里歇。”老杨话不多,但很热情,帮着我们从车上往下搬行李。

院子不大,但收拾得利索。当院有口石砌的老井,井绳磨得油亮。墙角堆着柴火,几只鸡在悠闲地踱步。正房是三间土坯房,我们被安排在西边的厢房。房子低矮,土炕占了大半,炕上铺着旧苇席,虽然简陋,但挺干净,就是土炕的这股味道实在是上头。

打了井水,胡乱擦了把脸和手,冰凉的井水激得人一哆嗦,算把一路的风尘和疲惫暂时压了下去。

老杨媳妇手脚麻利,没多久就招呼我们吃饭。北屋的桌上,摆着热腾腾的臊子面,一碟油泼辣子,一盘炒金黄的土鸡蛋,还有一盆凉拌的灰灰菜。都是最朴实的农家饭,香气扑鼻。

“嫂子,太丰盛了,真是过意不去。”我端着碗,心里着实不好意思。耗子也闷声说:“谢谢嫂子。”

“有啥过意不去的,都是自家产的,不值钱,就怕你们城里人吃不惯。”老杨媳妇撩起围裙擦着手,笑得有些腼腆。

“好吃,嫂子,我们在上海可吃不着这一口。”我这话倒不是纯粹客气。

老杨已经吸溜起面条,招呼我们:“快吃快吃,到了这儿就别客气,没啥好菜,管饱。”

我们这才动筷子。面条确实香,臊子也炒得入味。席间,我又跟老杨解释了一遍,我们是来做“地质考察”的,要在附近山上转转。老杨嗯嗯啊啊地听着,也没多问,只说:“山里头路不好走,小心点,有事就言语。”

吃完饭,天已经擦黑。山村里的夜晚来得格外早,也格外静。我们三人回到西厢房,关上门,压低声音开始商量。

“明天开始,咱们分头行动。”我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看着油灯下耗子和老史模糊的脸,“我明天先在村里和附近转转,找年纪大的老人聊聊,看能不能听到些关于贵清山的老话、传说,特别是跟以前汪家有关的,或者山里有没有什么特别邪乎的地方。顺便,等周主任那边答应给的资料。”

老史点点头,接口道:“光靠我们现在这点东西,在村子周围转转还行,真要往深山老林里钻,不够看。我明天得去趟县里,找找以前的熟人,弄点实在家伙。”他顿了顿,声音更低,“重点是搞一两把土造的‘响儿’,防身。”

“响儿?”耗子眼睛瞬间亮了,一直没什么神采的脸上泛起了光,“史哥,能搞到?我跟你一起去!”他搓着手,显得有些急切,“要是能顺便弄点‘雷管’、‘炸药’什么的,就更稳妥了!”

我看了耗子一眼,知道他这是想找点事做,转移注意力,也是真觉得需要火力。我心里虽然觉得这有点冒险,但想到林念郞那伙人的狠辣,以及这贵清山可能隐藏的未知危险,到嘴边劝阻的话又咽了回去。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

“行,那你俩明天一起去,务必小心。”我最终点了点头,“我们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安全第一。”

“放心,我有分寸。”老史沉稳地应下。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夜里,山村静得吓人。偶尔几声狗吠,都显得格外突兀和响亮。远处深山里,似乎还传来一些细微的、分辨不出是什么的声响,像是风吹过特定形状岩石的呜咽,又像是某种夜行动物的低嚎。我们三个躺在土炕上,各怀心事,谁也睡不着。耗子翻来覆去,老史呼吸平稳但绵长,显然也没睡沉。我睁着眼,看着窗外透过破旧窗纸渗进来的、微弱的月光,心里那根弦,绷得紧紧的。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老史和耗子就轻手轻脚地起床了。发动机的轰鸣声在寂静的清晨格外刺耳,很快,那辆破吉普的声响就消失在山路尽头。

我起来时,老杨已经在院子里劈柴了。吃过嫂子做的稀饭馒头,老杨放下斧子,用毛巾擦了把汗:“小陈啊,我陪你村里转转?”

“那太好了,麻烦杨哥了。”

张家屲村子不大,几十户人家散落在山坡上。清晨的薄雾还没完全散尽,空气中弥漫着柴火和泥土的味道。几个老头坐在村口一棵大槐树下的石头上,叼着旱烟袋,眯着眼看我们。

老杨上前用本地话搭腔,介绍我是上面来的“文化人”,搞地质考察的。我赶紧掏出烟散了一圈,陪着笑,问些贵清山风景好啊,古迹多啊之类的话。

起初,老人们还挺健谈,说中峰寺的香火,说断涧仙桥的险要,说转树险道怎么怎么难爬。但当我话锋一转,试着问:“咱这贵清山,这么大,老辈人有没有传下来啥稀奇古怪的故事?或者,有没有别的啥特别的地方,一般人不去的?”

气氛瞬间就有点变了。

刚才还说得唾沫横飞的一个干瘦老头,吧嗒吧嗒猛抽了几口烟,含混地说:“山里嘛,除了树就是石头,有啥特别的……”

另一个头上缠着白毛巾的老汉,直接扭过头,看向远处的山,不接话。

只有一个看着年纪最大的,眼皮耷拉着,慢悠悠地说了一句:“年轻人,看好风景就行了,莫要瞎打听……山里的事情,说不清。”

再问,就是一片沉默,或者干脆岔开话题,说今年的庄稼,说家里的羊。

走了几家,情况差不多。一提及山里的“异常”,人们要么讳莫如深,要么眼神闪烁,要么就直接摆手说不知道。这种近乎统一的回避态度,比直接告诉我一个恐怖故事更让人心里发毛。这贵清山,绝对有问题。

更让我在意的是,在村里转悠的时候,我总感觉后背有点不自在,好像有视线落在身上。可每次猛地回头,看到的要么是蹲在门口吃饭的村民,要么是追逐打闹的孩子,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人。村里的狗也对我们的到来反应平淡,大多懒洋洋地趴着,只是偶尔抬眼看一下,不像寻常土狗见了生人就吠叫不止。

一个上午就在这种看似平静、实则诡异的氛围中过去了。回到老杨家,我坐在炕沿上,心情比早上更加沉重。有价值的线索一点没捞着,反而印证了此地的不同寻常,而且,我们可能一直在别人的视线之内。

等到日头偏西,门外终于传来了熟悉的吉普车轰鸣声。

老史和耗子带着一身尘土和汗味回来了。吉普车停稳,两人跳下车,动作利落。

“东西搞到了。”老史言简意赅,把肩上那个沉甸甸的迷彩背包小心放在炕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耗子紧随其后,手里拎着一个用破麻袋裹得严实的长条家伙,他也靠墙放好,拍了拍手,吐出一口浊气:“路子比想的野,家伙够硬,炸药也弄了点。” 他脸上没了之前的惶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找到依仗后的狠厉。

我没多问细节,直接切入正题,把白天村里走访的情况和那种被窥视的感觉说了。

老史走到窗边,借着窗纸缝隙往外扫了几眼,回身,语气冷静:“你的感觉没错。我们回来的时候,我也留意了,村子外面停了一辆没牌子的摩托。”

“盯着就盯着吧。”我站起身,走到炕边,拍了拍老史带回来的背包,“家伙有了,底气就足。他们看他们的,我们干我们的。”

耗子咧嘴,露出牙花子:“就等这句话!妈的,早该动起来了!”

老史点头,把背包拉开一条缝,里面是几捆用油纸包好的土制炸药和雷管,还有两把用军绿色帆布裹着的长枪轮廓,虽是土造,但保养得不错。“家伙没问题,我试过了。明天我进趟山,把路线大概摸一下。”

“一起吧。”我接口,“村里看来是问不出个所以然了,咱们直接进山转转,看看地形,也摸摸那些盯梢的底。周主任那边的人爱来不来,我们不能干等。”

“就该怎么干!”耗子摩拳擦掌。

老杨媳妇在外面喊吃饭。晚饭依旧是扎实的农家饭,我们吃得很快,没人说话,但气氛不再是死寂,而是一种蓄力前的沉默。吃完饭,老史开始仔细检查、保养那两把土枪,耗子在一旁看着,学习怎么装填。我则再次摊开地图和《坤舆万川考》,结合白天看到的些景象,看看能研究出啥线索不。

昏黄的灯光下,没人再唉声叹气。磨刀的声音,纸张的摩擦声,还有偶尔压低嗓音的交流,构成了这山村夜晚的主调。

前路依旧凶险,迷雾重重。但坐在炕上,听着窗外山风呼啸,接下来,就是刺刀见红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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