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揣着那两万块钱,像揣了个烧红的煤球,连夜就扒上了北上的绿皮火车。
从广州到重庆,坐最快的车也得晃荡一天两夜。
车厢里那股味儿就别提了,汗臭、脚臭、泡面味儿,还有不知道谁家孩子拉在裤子里的味儿,几种味道拧成一股绳,一个劲儿往你鼻子里钻。
我瘸着腿,好不容易挤到个靠窗的位置,屁股还没坐热,对面就坐下一个戴金丝眼镜的,文质彬彬,手里还捧着本《读者》。
我一看这派头,心里就踏实了,文化人嘛,总归安全点。
结果没过两分钟,他就凑过来,压低声音问我:“同志,要盘吗?最新的,香港原装,保证有你想看的内容。”
我斜眼一看,他袖子里滑出几张光盘的角,封面上花花绿绿的,全是些穿着三点式的洋妞。
我当时就火了,我陈默好歹也是个考古系的副教授,虽然是落魄了点,但也是知识分子。
我义正辞严地对他说:“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是那种人吗?”
他愣了一下,大概是没见过我这么不上道的。
我清了清嗓子,凑过去压低声音:“……有没有小日子那边的?”
一路鸡飞狗跳,总算是熬回了重庆。
下了火车,闻着空气里那股熟悉的味儿,我差点没哭出来。
我没敢耽搁,直接搭上了去奉节的船。
在奉节码头,我没费多大劲就打听到了水生和耗子的下落。
有人告诉我,这俩货现在是码头上的“钉子户”,别人都忙着找关系、拿补偿款,准备搬迁,就他俩,还守着那条破船,天天在江里打鱼,打上来的鱼就地卖给江边的饭馆,日子过得倒是比谁都逍遥。
我找到他们的时候,俩人正蹲在船头,就着一盘油炸小鱼,一人吹一瓶山城啤酒。
水生还是那副老样子,晒得跟块黑炭似的,穿着条大裤衩,光着膀子,身上的肌肉一块一块的,像江里的石头。
耗子瘦了点,但精神头还不错,嘴里叼着根烟,正唾沫横飞地跟水生吹牛,说他当年在部队怎么用一包炸药炸开一个山头。
我一瘸一拐地走过去,咳了一声。
耗子回头一看是我,嘴里的烟“啪嗒”一下就掉在了甲板上,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我操!教……教授?你还知道回来的?我都快以为你卷款跑路了”。
水生也站了起来,没说话,只是上上下下打量我,目光最后落在我那条瘸腿上,眉头皱了皱。
我嘿嘿一笑,把手伸进怀里,掏出那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往他俩面前的甲板上一扔。
“啪”的一声,信封口开了,一沓崭新的百元大钞散了出来,晃眼。
耗子的眼珠子当时就直了,他捡起一张,对着太阳照了半天,又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结结巴巴地说:“我的亲娘……这……这钱是真的?”
“废话,”我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姿势那叫个霸气,“老子这次去南方,可是遭了老罪了。走,别在这喝西北风了,今天我请客,全奉节最好的馆子,随便点!”
我这话一说,耗子当场就蹦了起来,嗷嗷叫着像个得了失心疯的猴子。
水生倒是还稳得住,他走过去,把散开的钱一张张捡起来,重新塞回信封,然后闷声闷气地说了一句:“腿怎么了?”
“没事,”我摆摆手,不想多说,“小事。”
水生看了我一眼,没再追问,只是默默地跳到岸上。
我们找了家叫“江景第一楼”的饭店,在二楼挑了个靠窗的位置,能看见滚滚东去的长江水。
我把菜单往桌子中间一拍,豪气干云地对耗子说:“想吃什么点什么,别给哥省钱。”
耗子也不客气,专挑贵的点,什么长江刀鱼、清蒸甲鱼、干烧肥肠……点到最后,连饭店老板都亲自跑过来,点头哈腰地问我们是不是上面下来视察的领导。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耗子喝得满脸通红,搂着我的肩膀,舌头都大了:“哥,你是我亲哥!我就知道你不是一般人,这次去南方,给兄弟说说,让兄弟开开眼。”
我打了个酒嗝,把在广州遇到黄海的事,掐头去尾,添油加醋地给他们讲了一遍。
我没说被人追杀、没说遭的那些罪,更没提黄海那个关于眼珠子的警告。
我只说我运气好,碰上个香港来的大老板,看上了咱手里的“货”,愿意出大价钱投资,跟咱们合伙干一票大的。
“多大?”耗子紧张地问。
我伸出五根手指头。
“五……五万?”耗子倒吸一口凉气。
“那是预付款,”我把装钱的信封拍在桌子上,“这只是头款,两万。事成之后,利润咱跟老板五五开。到时候,别说五万,五十万都不在话下!”
耗子的呼吸都粗重了,他看着那信封,眼神里全是渴望。
我转头看向一直闷头喝酒的水生:“水生,你怎么看?”
水生放下酒杯,抬起头,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很亮。
他没看那钱,而是看着我,看了足足有十几秒,才开口,声音有点沙哑:“那老板,是做什么的?”
“搞……搞进出口贸易的,”我含糊地说,“路子很野,黑白两道通吃。”
“他要我们做什么?”
“还是老本行,”我压低声音,“下水,捞东西。不过这次的目标,不是铁棺峡那种小打小闹,是座真正的水下大墓,明朝一个将军的墓,里面全是金银珠宝。”
我说完,包厢里陷入了一片沉默。
只有耗子“咕咚”咽口水的声音。
过了半晌,我清了清嗓子,把早就想好的话说出了口:“兄弟们,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这笔买卖,风险大,油水也大。我陈默不是不讲义气的人,现在给你们两条路选。”
我把信封里的钱拿出来,分成两沓,一沓厚,一沓薄。
“第一条路,这两万块钱,咱们按约定好的分了。水生你拿八千,耗子你拿六千,我拿六千。钱到手,咱们的草台班子就地解散,从此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们拿着钱,是回老家买房娶媳妇,还是去城里做点小买卖,都随你们。”
耗子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叠厚的钱,喉结上下滚动。
“第二条路,”我把那叠薄的往前推了推,大概一万块,“咱们把这一万分了,水生四千,耗子三千,我三千,先拿去改善改善生活。剩下的一万,留作本钱,升级咱们的船,买新设备。然后,跟着我,再干一票大的。成了,咱们下半辈子都不用愁了,要是不成……”
我没说下去,但他们都懂。
不成,就是把命留在长江底下。
我点上一根烟,靠在椅子上,不再说话,把决定权交给了他们。
这是我跟黄海的赌约,现在,我又把这个赌局,搬到了他们面前。
耗子纠结得脸都快拧成一团麻花了。
他一会儿看看钱,一会儿看看我,嘴里念念有词:“富贵险中求,不怕没柴烧……不对,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娘的,乱套了。”
我知道,关键在水生。
水生一直没说话,只是端起酒杯,把杯里剩下的酒一口喝干。
烈酒下肚,他那张黝黑的脸上泛起一层红光。
他把酒杯重重地顿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
“钱,我不要。”他开口了,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钉子一样砸在地上。
我和耗子都愣住了。
“船太破了,”水生看着我,眼睛里没有贪婪,只有一种我熟悉的、属于船工的执拗,“现在的船,就是个铁皮棺材。一万块,不够。”
我心里一沉,以为他要撂挑子。
“不够?”
“不够。”水生言简意赅,“发动机要换,船底要加固,声呐、潜水设备,都得是好的。两万块,全都投进去,也只够打个底。”
耗子一听急了:“水生哥,你疯了?两万块全投进去?那咱们喝西北风啊?万一……万一打了水漂,咱们可就真成穷光蛋了!”
水生没理他,只是盯着我:“陈默,你告诉我,这次去的地方,是不是回龙沱?”
我心里咯噔一下,黄海只跟我提过这个地名,我还没来得及跟他们细说。
“你怎么知道?”
“我在那附近捞起过一片很奇怪的青铜碎片,上面刻的纹路就是玉琮上的蝌蚪文,而且还有一圈一圈类似波纹的纹路。”水生的声音变得很低沉,像是从江底冒出来的。
“我捞回去的当夜,家里的鸡莫名其妙的全死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包厢里的温度,仿佛瞬间降了好几度。
耗子吓得一哆嗦,手里的筷子都掉地上了。
我后背的汗也冒了出来。
眼睛……那一圈圈的刻纹一定是黄海说的眼睛!
我强作镇定,干笑两声:“嗨,不就是些封建迷信的传说嘛,当不得真。咱们是新时代的考古工作者,要相信科学。”
水生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他没再追问,只是拿起桌上那两沓钱,合成一沓,推到我面前。
“干。”他只说了一个字。
耗子见水生都表了态,也把心一横,一拍大腿:“干就干!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哥,你说吧,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我看着他们俩,一个沉默如铁,一个咋呼如猴,再看看桌上那两万块“卖命钱”,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我像是那个在深渊边上钓鱼的人,不仅把自己当成了鱼饵,还顺手把两个兄弟也一起拴在了鱼钩上。
我端起酒杯,大声说:“好!为了咱们的下半辈子,干了!”
我们三个把杯子重重地碰到一起,酒花四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