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在黑暗冰冷的河水里漂了多久,感觉就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我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肺里火辣辣地疼,四肢冻得几乎失去了知觉。
就在我以为自己这次真的要去见马克思,顺便跟他老人家探讨一下唯物主义的时候,一只手,像铁钳一样抓住了我的后衣领,猛地把我从水里拽了出来。
“咳……咳咳咳!”
我趴在一片湿漉漉的碎石滩上,把肺里的水和胃里的胆汁都快吐干净了,才缓过一口气来。
是水生。
他浑身湿透,脸色在耗子那支唯一幸存的手电筒光下白得像纸,但眼神依旧沉稳。
“耗子呢?”我喘着粗气问。
“这儿呢……教授……”旁边传来耗子有气无力的声音。
我转过头,看见他以一个非常不雅的姿势趴在地上,怀里还死死地抱着那面青铜面具。
手电光一晃,我看到那面具的背面,竟然也附着着几根灰白色的、还在微微蠕动的菌丝。
“快!把那玩意儿扔了!”我吓得一个激灵,也顾不上浑身酸痛,爬起来就想去抢。
“别啊教授!”耗子把面具护得更紧了,“这可是古董!青铜的,少说也值个万儿八千的!有了它,咱回去的船票钱不就有了?”
“钱钱钱!你他妈就知道钱!”我气不打一处来,指着那面具上的菌丝吼道,“你没看见那怪物脸上长的是什么吗?这东西邪性得很!你想让自个儿也变成那副鬼样子?”
耗子被我吼得一愣,低头借着手电光仔细一看,也发现了那些恶心的玩意儿。
“我操……这是啥?豆芽菜成精了?”他吓得手一抖,差点把面具扔出去,但最后还是没舍得,从腰包里掏出个塑料袋,小心翼翼地把面具套了进去,嘴里还念念有词,“不怕不怕,塑料袋绝缘……百菌不侵,百菌不侵……”
我懒得再理他这个要钱不要命的财迷,开始打量我们所处的环境。
这是一条巨大的地下河道,我们正处在一个相对宽敞的洞窟里,脚下是一片被水流冲刷出来的卵石滩。
手电光照过去,能看到湿漉漉的岩壁,头顶上挂着奇形怪状的钟乳石,还在“滴答滴答”地往下滴水。
空气里全是潮湿的、混合着泥土和腐殖质的味道,阴冷刺骨。
我们顺着水流的方向往前走了几十米,手电光照到了一样东西,让我们仨都停下了脚步。
那是一个人,穿着黑色的潜水服,脸朝下趴在浅水里,一动不动。
水生走过去,把他翻了过来。
是具尸体,大概率就是那帮鬼子的人。
他的潜水服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胸口血肉模糊,像是被爆炸的冲击波给活活震死的。
在他身边的乱石堆里,卡着一个防水的装备包。
我走过去,拉开装备包的拉链,里面没有武器,没有装备,只有一个用黄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我解开黄布,里面是一个长方形的盒子,看上去像是玉石做的,但颜色很奇怪,是一种近乎于黑色的墨绿色,上面雕刻着一些看不懂的、如同蝌蚪般的诡异符文。
“玉匣”?
原来那帮鬼子费尽心机,又是追杀又是开枪,为的就是这玩意儿。
“这……又是啥宝贝?”耗子凑了过来,两眼放光。
“是个盒子。”我言简意赅,把玉匣重新用黄布包好,塞进了自己的背包里。
“教授,路被堵了。”水生低沉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我们走过去一看,心顿时凉了半截。
前方的河道,被一场规模巨大的塌方给堵得严严实实。
无数吨的巨石和泥土从洞顶塌了下来,形成了一道绝望的屏障,只有几缕细小的水流从石缝里渗出去。
而我们身后的水位,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而坚定地上涨。
爆炸给了我们一条生路,也彻底断了我们的生路。
我们被困在了一个正在被水淹没的密闭空间里。
“完了……”耗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手电筒的光圈在地上无意识地画着圈,“这下彻底完犊子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等水淹到脖子,咱仨就手拉手一块儿去跟阎王爷报道了。”
绝望,像上涨的河水一样,慢慢地淹没了我的心脏。
我靠在冰冷的岩壁上,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一切都像一场荒诞的噩梦,而现在,梦好像要醒了,代价是我们的命。
“不……不能就这么算了!”
耗子突然像疯了一样跳了起来,他通红着眼睛,开始疯狂地翻自己的爆破包。
“耗子,你干什么?”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炸开它!”耗子指着那片塌方区,声音嘶哑地吼道,“老子就不信了!什么破石头,能挡得住工兵的炸药!谁他妈堵的路,老子就负责给他炸开!”
他一边吼,一边把包里剩下那几包油纸包裹的硝铵炸药全都掏了出来,又开始连接雷管和导线。
他的情绪,完全失控了。
“你疯了!”我冲上去,一把按住他的手,“你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结构?你这一炸,是能炸开一条路,还是把整个洞顶都给老子炸塌下来?你想活埋了我们吗?”
“那也比在这儿等着被淹死强!”耗子猛地甩开我的手,力气大得惊人。
你懂个屁!我算过的!只要当量够,位置选得好,就能定向爆破!别慌,药量够,炸得刚刚好……炸得刚刚好……”
他嘴里颠三倒四地重复着他的口头禅,但那语气里,再也没有了以前的自信和戏谑,只剩下无尽的疯狂和恐惧。
我这才意识到,他不对劲。
“耗子!郝志军!你给老子清醒一点!”我抓着他的肩膀,用力地摇晃他,“看着我!你他妈不是专家吗,这点小场面就把你吓成这样了?你以前在部队练的胆子呢?都喂狗了?”
“我不是专家……我就是个新兵蛋子……”他眼神涣散,喃喃自语,“那天信号绳断了……我没办法……排长说算了……可我不能算啊……下游几百条船,上千口子人……我不敢赌……我得把它弄出来……可我失败了……我失败了……”
我和水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死死按在地上,最后还是水生急中生智,掏出酒壶,两人合力撬开他的嘴,硬是灌了半斤老白干下去。
呛人的酒气中,耗子剧烈地咳嗽着,眼中的癫狂总算褪去。他瘫坐在冰冷的石滩上,水已经没到了我们的小腿肚。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不知是河水还是泪水,声音嘶哑地开了口,那声音像是从被砂纸磨过一样。
“九三年……夏天。”耗子眼神空洞地望着不断上涨的水面,仿佛在看另一条河。“部队接到命令炸山拓宽河道,保障下游通航和蓄水。我们工兵连负责爆破……我布的雷,tmd,整整九十公斤的硝铵炸药,塞进十七号钻孔,编号1704。电雷管,双回路,检查了三遍,万无一失。”
他猛地吸了一下鼻子,继续道:“起爆命令下了,山崩地裂,都以为完事了。可清点的时候,就它没响!1704,成了哑弹!指挥部命令必须排除,怕影响后续工程,更怕将来蓄水后变成隐患。可第二天,暴雨,山洪毫无征兆就下来了,浑浊的泥水像墙一样推过来……信号绳被冲断了,水位眨眼就没了腰……排长抓着我的救生衣吼,‘撤!必须撤!不然都得交代在这!’”
耗子的肩膀开始剧烈颤抖:“我不想撤啊!那玩意儿是我埋下的,就得我把它弄出来!那是九十公斤的炸药啊,一旦蓄水,水压、腐蚀……谁他妈知道它什么时候会炸?下游有多少移民船等着过闸口?上千口子人啊……可水太大了,根本靠不近……我被战友硬拖着上了岸,回头一看,整个爆破区全成了黄汤一片……”
“洪水退了以后,我们找了好久。”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充满了无力和绝望,“河床改了道,塌方了好几处,那颗雷……就像被这山吞了一样,再也找不到了。成了我档案里洗不掉的污点,也成了我心头的一块病。谁布的雷,谁负责排……这是规矩,更是良心债……”
他一个快三十岁的大男人,就这么蹲在地上,抱着头,呜呜地哭了起来,哭得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
我和水生都沉默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耗子这个样。
这个平时嘴碎得让人想缝上他的嘴、怕死怕得连过个吊桥都要哭爹喊娘的家伙,心里竟然藏着这么沉重的一件事。
水生走过去,默默地从他手里,拿走了雷管和起爆器。
我叹了口气,在他身边蹲下,拍了拍他的背。
“行了,别哭了,大老爷们儿的,像什么样子。”我的声音也有些沙哑,“你没失败。刚才的爆炸,大概率就是那颗雷,它炸了,就等于被排掉了,对下游再也没有威胁了。你的任务,不管过程怎么样,结果算是完成了。”
“真的是同一颗雷吗?”耗子抬头看着我。
“我只能说,概率很大。九三年那场洪水威力巨大,很可能造成了大规模的塌方和河道改道,把这颗哑弹直接从原来的爆破点冲进了这条暗河的系统。 那个鬼子拿到东西想从这条暗河逃离,结果瞎猫碰上死耗子,正好撞上并引爆了这颗陈年老弹,阴差阳错地给我们炸开了一条生路。”我朝着鬼子的尸体努努嘴。
“可我们……我们被困死在这儿了……”,耗子抬起头,满脸都是泪水和鼻涕。
“死不了。”我看着他,也看着水生,一字一句地说,“我陈默,欠了一屁股的债还没还,我可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鬼地方。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得想办法出去。”
我说得斩钉截铁,其实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水位,已经漫过了我们的小腿。
黑暗中,我悄悄摸了摸背包里的那个墨绿色玉匣,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仿佛一直凉到了心底。
这玩意儿,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个戴着青铜面具的怪物,又是什么?
1941年的鬼子,他们到底在这里发现了什么秘密?
无数的谜团,像这上涨的河水一样,将我们紧紧包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