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安王府议事厅的檀香混着晨露的湿气,在青砖地上织成层薄纱。李砚踩着露水刚进门槛,就见周明站在鎏金屏风前,手里把玩着块青铜令牌,令牌上“蛮”字的刻痕被摩挲得发亮。
“李先生倒是准时。”周明转过身,官袍下摆扫过案几上的青铜灯台,发出细碎的碰撞声,“王爷刚说要议征粮的事,您就来了。”
李砚的目光落在案几中央的舆图上,青川河沿岸用朱砂标着三个红点,分别是“西谷粮草营”“苍云仓储”“临江囤”,每个点旁都注着“存粮告急”。他指尖点向苍云仓储的位置,那里的朱砂晕开了一小片,像滴凝固的血。
“苍云城去年遭了蝗灾,存粮本就不多,怎么还标着告急?”
周明嗤笑一声,从卷宗里抽出本账册,哗啦翻到某页:“您自己看,李先生。上月刚给苍云城调了五千石,结果呢?流民涌入,粮草消耗比预估快三成,现在库房里只剩两千石,够吃十天都悬。”
李砚翻开账册,墨迹新鲜得像是刚写的,尤其是“流民消耗”那栏,数字被人用朱笔描过,比别处深了三分。他抬头时,正撞见周明往靖安王的方向递眼色,王爷手里的茶盏顿了顿,茶沫溅在明黄的袖口上,像朵难看的霉斑。
“既然如此,”李砚合上册子,目光扫过厅内的将领,“西谷粮草营还有五千石存粮,可调两千石去苍云城,临江囤的新麦再过半月就能入库,到时候补上缺口便是。”
“不可。”周明突然出声,手里的令牌重重砸在案几上,“西谷的粮是防备炎国的,动不得!临江囤的新麦?去年暴雨冲了堤坝,今年能有多少收成还不一定呢!”
李砚看向靖安王,王爷正用银签拨着茶沫,眼皮都没抬:“周主事说得有道理。炎国虽退,但边境没太平几日,西谷的粮确实动不得。”
“那苍云城的流民怎么办?”李砚追问,“总不能看着他们饿死。”
“所以才叫你来啊。”周明笑得像只偷腥的猫,从袖中抽出份文书,“王爷决定,派您下去青州、宁州、息州三个地方,凑齐一万石回来。
“所以才派你去。”靖安王从案下抽出份名册,往李砚面前一推,“亲卫统领带三十二人随行,都是府里的精锐。再配三百骑兵、五百辅兵,足够护你周全。”
名册上的名字密密麻麻,李砚的目光在“骑兵”一栏停了停——三百人里,有半数是去年青川河之战中怯战被削职的老兵,马鞍磨得发亮却连马镫都踩不稳;辅兵更是老的老、弱的弱,有个少年兵的甲胄大得能装下两个他,腰间的刀鞘还缠着防滑的草绳。
“精锐?”李砚心里冷笑,这分明是周明的手笔。他抬眼时,正撞见亲卫统领王奎投来的目光,那目光像淬了冰的箭,落在他棉袍的补丁上——王奎是周明的表兄,去年因私放炎国俘虏被李砚揭发,至今还记恨在心。
“怎么?嫌人少?”靖安王的玉扳指在名册上转圈,“你若连这点事都办不妥,往后《非战策》里的‘兵贵精不贵多’,怕是要改改了。”
李砚接过名册,指尖触到纸页上的墨迹——“五百辅兵”四字的墨色比别处深,显然是后添的。他忽然想起赵瑾昨夜塞给他的纸条,上面写着“父王书房的舆图,青州通往黑风口的岔路被圈了红圈”。
“属下遵命。”李砚将名册卷成筒,转身时瞥见周明往王奎手里塞了个油纸包,包角露出半块蜡——那是传递密信的暗号,前些日子周明的表亲赌输粮仓钥匙时,用的就是这种蜡封。
出了议事厅,晨光正透过雕花窗棂斜斜切进来,在青砖地上投下菱形的光斑。赵瑾蹲在廊下喂鸽子,竹制鸽笼里的灰鸽扑棱着翅膀,见李砚出来,少年故意手一歪,鸽食撒得满地都是。
“先生,”他弯腰捡鸽食时,声音压得像蚊子哼,辫梢的红绳随着动作轻轻晃动,“辅兵里有个叫孙六的,是陈默的同乡,去年在青川河帮你搬过火油桶。那小子壮实,就是胆子小,你多担待。”
李砚的靴尖踢到块圆滚滚的鸽食,骨碌碌滚到廊柱后。他装作系鞋带蹲下身,指尖摸到个布包,粗麻布的纹理磨着掌心。打开一看,里面是张青州地形图,泛黄的麻纸上用朱砂标着三处隐蔽的粮仓,旁边用小字写着“每处换岗有五分钟空档”,字迹是赵瑾特有的歪扭笔体,末尾还画了个歪脑袋的笑脸。
他忽然想起地球历史课上讲到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忍不住在心里吐槽:这靖安王怕是没读过《孙子兵法》,玩阴的都玩得这么糙——明摆着是借征粮把自己支出去,既安抚了周明,又能随时找由头拿捏,算盘打得隔着三进院子都能听见响。
三日后清晨,征粮队伍在北城门集结。王奎骑着匹栗色马,腰间的佩刀擦得锃亮,刀鞘上的铜环随着马的动作叮当作响。见李砚只背了个装着《非战策》抄本的布包,他嗤笑一声,声音大得能让周围的辅兵都听见:“李先生倒是清闲,这是去征粮还是去游山玩水?属下可提醒您,三个州凑齐一万石,少一粒都交不了差。”
李砚没接话,目光扫过队列。三百骑兵稀稀拉拉地站着,有个老兵正偷偷往靴筒里塞止痛膏药,膝盖在去年的战役里受了伤;五百辅兵更是参差,最前头的老汉胡子都白了,手里的长矛比他还高,杵在地上像根拐杖;队尾的少年兵紧张得直咽唾沫,甲胄的肩甲滑到胳膊肘,露出里面打补丁的粗布衫。
孙六站在辅兵中间,个子不高却壮实,见李砚看他,慌忙把揣在怀里的干饼往裤腰里藏,露出腰间系着的草绳——那是流民窝棚区特有的结,打成“平安”二字的形状,以前防瘟疫时陈默教大家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