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洗，陆府后院的竹影婆娑。
婉宁站在廊下，望着院中那株开得正盛的桃花。三日前的冲突后，陆祁似乎刻意避开了与她的碰面，每日天不亮就离府，但陆府的人却依旧如常恭敬有礼，给了她一个人质难得可贵的尊重…
“公主。”
低沉的女声从身后传来，婉宁回头，看见陆祁一身戎装未卸，显然是刚回府。月光下，女将军眉宇间的疲惫清晰可见，但那双眼睛依然明亮如星。
“将军终于肯见我了？”婉宁语气中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埋怨。
陆祁解下佩剑靠在廊柱上：“军务繁忙。”
“是么？”婉宁走近一步，“我还以为将军是在躲我。”
陆祁没有否认，只是抬头望向那轮明月：“那日的话，公主考虑得如何？”
“什么话？”
“关于战争，关于百姓。”陆祁转身，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公主身为大燕皇室，如何看待这场持续了几十年的战争？”
婉宁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这个，沉吟片刻：“战争没有赢家。大燕败了，百姓流离失所；代国胜了，难道你们的百姓就过得很好吗？”
她指向窗外——那里隐约可见几个衣衫褴褛的孩童在陆府后门徘徊。府中厨娘正偷偷塞给他们几个馒头。
陆祁顺着她的手指望去，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公主心细如发。”
“不过是看到了眼前的事实。”婉宁轻叹，“我虽养在深宫，却也知民间疾苦。父王…以前也常带我微服出巡，体察民情。”
陆祁突然笑了，眼角那颗泪痣在月光下格外生动：“难怪。”
“难怪什么？”
“难怪公主会同意来代国行牵羊礼。”陆祁向前一步，两人距离近得能闻到彼此身上的气息——婉宁是清雅的梅香，陆祁则是竹子清香的气息，“为了保全大燕最后的子民，甘愿受此大辱。”
婉宁心头一震，没想到对方竟能看透她的心思。她别过脸去：“身为公主，受百姓供奉，自当担起责任。”
“好一个‘受百姓供奉，自当担责’。”陆祁轻声重复，语气中是毫不掩饰的赞叹，“若天下上位者都有公主这般觉悟，何来战乱？”
婉宁转头看她，发现这位女将军眼中竟有泪光闪动。
“将军…”
“我十四岁从军，”陆祁突然道，“只因父亲战死沙场，陆家军无人统领。朝中那些大臣，宁可看着边境失守，也不愿让一个女子继承将位。”
她抬手，轻轻拂过剑鞘上的划痕：“是我跪在代王宫前三天三夜，立下军令状，才换来这个机会。”
婉宁想象着那个倔强的少女，在风雪中跪求一个为国效力的机会，心头莫名一酸。
“而你比任何人都痛恨战争。”她轻道。
陆祁点头：“因为我见过太多家破人亡。燕国人也好，代国人也罢，哭起来的眼泪都是一样的。”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婉宁心中某个紧锁的匣子。她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令大燕将士闻风丧胆的女战神，骨子里竟是个心系苍生的仁者。
“我…我一直以为代国将领都是嗜杀成性的恶魔。”婉宁诚实地说，“尤其是你，陆祁。雁门关一役，你…”
“我以最小代价结束了那场战役。”陆祁打断她，“若按代王的意思，是要屠城的。”
婉宁瞪大眼睛：“什么？”
“我谎称军中疫病流行，才保住了雁门关十万百姓。”陆祁苦笑，“为此，我被罚俸半年。”
月光下，两位女子相对而立，国仇家恨在这一刻显得如此荒谬。婉宁突然觉得，自己与陆祁之间，似乎比与那些整日高喊复国的燕国旧臣更有共鸣。
“女子在这世道，想做一番事业，太难了。”陆祁轻声道，“公主能为百姓忍辱负重，陆某…由衷敬佩。”
这句坦诚的称赞让婉宁心头一热。她想起母后生前的话：“真正的王者，不在于能杀多少人，而在于能救多少人。”
“将军过誉了。”她微微低头，“比起将军在军中所作所为，婉宁这点牺牲算不得什么。”
陆祁摇头：“不一样。我在军中，好歹有剑在手；公主来代国，却是真正的孤身犯险。”
她伸出手，犹豫片刻，终于轻轻握住了婉宁的指尖：“但请公主相信，只要陆祁在一日，必不让你再受欺辱。”
这承诺来得突然，却字字铿锵。婉宁感受着指尖传来的温度，心中坚冰悄然融化。
“叫我婉宁吧。”她再次说道，这次带着真诚，“在你面前，我不想做什么公主。”
陆祁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好，婉宁。”
夜风拂过，桃花纷纷扬扬落下，仿佛一场粉色的雪。在这静谧的月色中，两位来自敌对国家的女子，找到了超越国仇家恨的理解与尊重。
婉宁突然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香囊：“这个…送给你。”
陆祁接过，只见香囊上绣着一枝傲雪寒梅，针脚细密，显是花了心思的。
“我闲来无事做的。”婉宁解释道，“里面装了些安神的药材，你…你眼下都有青黑了。”
陆祁郑重地将香囊贴在胸前：“多谢。”
简单的两个字，却让婉宁心头涌起一股暖流。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竟在关心这个“敌人”的睡眠。
“陆祁，”她鼓起勇气问，“若有一天，燕代两国再起战事，你会…”
“我不会让那一天到来。”陆祁斩钉截铁地说，“至少，不会因为我的剑。”
婉宁望着她坚毅的侧脸，突然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强大——不是武力，而是明知可以杀戮却选择守护的克制。
“我相信你。”她轻声道。
月光下，两人的影子在地上交融，不分彼此。院墙外，更夫敲响了二更的梆子，但她们谁都没有移动脚步的意思。
这一刻，她们不再是敌国的公主与将军，只是两个心怀天下的女子，在乱世中找到了难得的知己。